正文 丸雨/鳥雨4

艾絨在一點一點地認識這塊土地。

這是一本大書。

也許有一天,這本大書有她讀倦了的時候,但現在,她卻非常喜歡這本大書。之所以如此喜歡,與這塊土地上生長著杜元潮有密切的關係。她用纖細的心靈一一地讀著這本大書,

光草木就記下一串:垂絲海棠、仙鶴草、蛇莓、虎耳草、繡球花、溲疏、四照花、十姊妹、楓香、雀舌黃楊、瓜子黃楊、金邊黃楊、蜀葵、木芙蓉、扶芳藤、秧秧、雞眼草、白花曼陀羅、鶴虱、小薊、七角菜、夏枯草、雪見草、黑麥草、狗牙根、紫羊茅、疏花雀木、鬼蠟燭、小米、狼尾草、水毛花、三毛草、飄拂草、碎米莎草、雨久花、雪柳、白榆樹、天門冬、鳳眼蓮……她非常喜歡這些名字,將它們一一地記在心中,在不同的季節里,與它們相遇,或是在早晨,或是在黃昏,或是在雨里,或是在雪中。它們其中的任何一個,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草,也都使她感到親切。相遇時,她與它們默然無語。她覺得它們都認識她。當因為季節之故,它們或於一夜之間凋謝了,或是在一個早晨衰敗為枯枝敗草,她就會有一種傷感。

油麻地的人在看到艾絨面對幾朵無名小花出神並作出一副交談的樣子時,會覺得這個蘇州女孩兒有點兒可笑,但又無一不從心底里湧起一股悲憫。

秋天說到就到了。

池塘里,稠密的水紅花開放著細小而安靜的紫花;苞茅雖然看上去一片蒼綠,但卻有了黃葉;河邊、墳場,東一棵西一棵的枸杞,形狀如山羊乳頭一般的果實已經變紅,打了蠟一般亮,陽光下呈半透明狀,像女人們掛在耳朵上的紅玉耳墜;水溝中,水菖蒲的葉間,舉著一支支金黃的蠟燭,彷彿在準備秋天裡盛大的宴席……

艾絨更喜歡蘆花。

走出鎮子不遠,上了高堤,就會見到一望無際的蘆花。說是秋天,卻讓人覺得雪野千里,天下是聖潔的冬季。天上白雲如羊群涌動時,這地上便雪浪起伏,天地一色了。

這秋景會使艾絨感動。

她不知道這天底下還有何處有這樣的景緻?

這些天,她幾乎天天來到大堤,然後坐在一棵老柳樹下眺望著這片蘆花。

痴迷的觀望中,她會突然想起父母。他們是在她頭裡離開蘇州城的,下放到洪澤湖邊的一個偏僻小村。她不知道他們現在的境況究竟如何,她想念他們。望著遍地蘆花,她會無聲地哭泣起來,將亮晶晶的淚珠懸掛在長而細的睫毛上。那淚珠漸漸飽滿,睫毛終於承受不住時,就滾落下來,沿著她優美的鼻樑,悠悠地滾向嘴角。

她沉浸在對蘆花的觀望與對親人的思念之中,四周是秋天特有的寧靜。

這天黃昏,她依然坐在老柳樹下。她發現,蘆花已在秋風中飛揚了,彷彿空中在飄雪花。看那雪花飄飄,她既有點兒興奮,又有點兒傷感。

在她背後,不知什麼時候,遠遠地無聲地站了一個人。

她忽然感覺到了這個人,掉過頭來望著。

這個人笑著走上前來,說:「你是艾絨。」

艾絨仰望著這個人,笑著:「你叫采芹。」

兩人好像一點兒也不感到陌生。

采芹走到她跟前,也坐下了:「你在看蘆花。」

艾絨點了點頭。

「好看嗎?」

「好看。」

「只有我們這兒,才有這麼好看的蘆花。」

艾絨點點頭,彷彿她也知道這一點似的。

接下來,她們就坐在那兒,望著黃昏時分的花地。

霞光瀰漫下來時,蘆花成了玫瑰紅色。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采芹不再看蘆花,而將臉轉過來看著艾絨。那張柔和的臉龐,那雙充滿溫情與幻想的眼睛,還有那迷人的鼻樑、嘴巴與下巴,所有一切,都讓采芹喜歡與著迷。

艾絨忽然意識到了采芹在看她,羞色輕輕籠上臉龐。

采芹笑了,是一種姐姐式的笑、姐姐打量妹妹之後的笑。

艾絨更顯得不好意思起來:「你笑什麼?」

「笑你好看。」

「我不好看。」

「你好看。」

「你才好看。」艾絨說。

采芹笑著,有點兒詭秘地說:「今天,我是替一個人看你的。」

「誰呀?」

采芹笑而不答,從艾絨的頭髮上輕輕拿掉一片蘆花。

「誰?」

「你說是誰?」

「我不知道是誰。」

「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還能有誰?」

「誰?」

采芹沒有告訴艾絨。昨天,杜元潮特地去了楓橋,將盤桓在心中許久已使他心神不寧的心思告訴了她。不知為什麼,當杜元潮自己再也無法在心中承受這一切而決定向人說出時,他想到的惟一一個人就是采芹。這些天,他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就是要將這一切告訴采芹。

他要對采芹說,他戀愛了,他要讓采芹幫他拿主意。他的終身選擇,應當由采芹來幫他確定。她是他惟一的依靠,惟一的知己。他並且知道,采芹會很樂意地幫助他的。這對她來說,也是一件使她心裡感到十分溫暖的事情。當采芹聽完杜元潮的訴說,見他用眼睛孩子一般望著她時,她心野上泛起一片潮濕。她的鼻子微微酸了一下,眼睛裡有了薄薄的淚水,她笑著:「你也該成家了。」

這之後,采芹就非常迫切地想見到艾絨。

現在,采芹要好好看看她。采芹毫無顧忌的、聚精會神的注視,使艾絨感到害羞,頭垂得越來越低。采芹見她這副模樣,不禁笑了起來。

艾絨扯了一下采芹的衣角,扭了扭身子。 「你是個怕羞的女孩兒。」

「不要這樣看人家嘛。」

采芹覺得這女孩兒真是可愛———可愛得讓人心疼。她有一個慾望:伸手輕輕拍打幾下艾絨那顯然在發燙的面頰。

這兩個從前很少見面、見了面也只是很少說話的女人,此時此刻,都覺得她們的命運被一件共同的東西連接著,彷彿在許多年前,她們是一道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很長時間裡形影不離,後來分開了,分開了很久,但現在又相聚在了一起。

「你常回來嗎?」艾絨問。

「不常回來。」

「這回回來住多久?」

「完成了一個人的囑託,就回去。」

「誰的囑託?」

「猜猜。」

艾絨搖了搖頭:「我不猜。」

「你想知道。」

「我才不想知道。」

「心裡想知道。那我說啦?」

「隨便你。」

采芹看著艾絨的臉,小聲說:「杜———元———潮!」

艾絨的臉一下子變成緋紅,隨即用兩手輕輕將臉遮住。

采芹靠近艾絨,將一隻胳膊輕輕搭在艾絨柔弱的肩上。她沒有再說什麼,眼睛一直看著那片在霞光中變成嫣紅的花海。

一群蒼鷺從水中的蘆灘上飛起,在霞光中緩緩飛行,雖然划動著翅膀,卻使人覺得它們幾乎凝固在了低垂的天幕上。

這一夜,采芹是與艾絨一道在艾絨那間溫馨而清潔的小屋裡度過的。采芹為艾絨做了一頓地地道道的油麻地的晚餐。吃完飯,收拾完碗筷,她們就在燈下聊天。看看天色已不早了,采芹說:「洗洗睡吧。」

她們合睡在一張小小的但卻很舒服的床上。

她們之間有一種不期而然的親昵感。

艾絨在微側身子換上一件寬大的睡衣時,露出了那兩隻小小的柔軟的乳房,采芹笑了:「它們長得真好看。」

艾絨立即用雙手將睡衣合上。

采芹笑了。

艾絨側過頭,一眼看到采芹也正在換上她為她從箱子里拿出的睡衣,她看到了采芹兩隻雖然也不很大但卻豐滿的乳房,小聲說:「它們長得才好看。」

采芹攏了攏睡衣,又撩了撩頭髮:「都老啦。」

兩人先是各睡一頭的,但說著話,采芹讓艾絨拿了枕頭,與她睡到了一頭。

滅了燈,她們面對面,緊緊地挨著。

她們在黑暗中,各自聞到了對方肉體的氣息。采芹說:「你身上還一股奶香呢。」

艾絨說:「你身上有一股草香。」

「在地里幹活落下的。」

「好聞著呢。」艾絨埋下身子,將鼻子輕輕貼在采芹的胸脯上。

秋天的夜晚,像熟睡的處女,靜得讓人感動。灰藍的夜空下,大平原在由野菊花、石蒜、苦艾、香菖蒲以及成熟的稻子所融和在一起的迷人氣息中,均勻地呼吸著。河水在輕輕拍擊河岸,拍擊碼頭與停泊的船。那船有節奏地搖擺著,像夜的搖籃。車水的風車,在夜空下猶如長了翅膀的巨人,在緩慢的節奏下,將水車到已經收割了莊稼的地里。蛙鳴止了,蟬鳴息了,布谷鳥也飛了,只有水邊草叢中與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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