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雨/梨花雨7

雨從早晨就開始下了,不粗也不急,很純凈,很溫柔。雖說是個雨天,但天並不顯得昏暗,只是覺得天地間飄散著淡淡的煙。

小孩子們照樣在外面玩耍,偶爾會聽到大人的罵聲:「小猴子,你就死在外面讓雨淋好了。」罵完了,並不固執著讓孩子回去,只是嘀咕著,「衣服都淋濕了,沒換的了。由他去,就讓他穿濕的。」 人們百無聊賴地坐在門口,兩眼無神、滿臉倦色地往門外看,看雨落到水窪里,濺起一個一個水泡泡,那水泡泡鼓起時,很像青蛙鳴叫時嘴巴兩側的氣囊。看雨地有人在行走,那路像澆了油一般滑,那人走得很不容易,即便是聚精會神,也仍然東搖西晃,突然腳一滑,滑倒在爛泥地里,樣子很滑稽。見著的人,就會禁不住笑起來,就會有一串口水在笑的時候流下來。看河上,河上有個穿蓑衣的放鴨人,正撐著小船,將一大群鴨子慢慢地往前趕,那些鴨們可能是吃飽了,沒心思再尋覓小魚小蝦了,只管縮著脖子往前游,偶爾,水中有條大魚一甩尾巴,它們被驚起,炸了窩一般,叫著四處逃散,但過不了一會兒,又匯攏到一起,然後依然縮起脖子,在雨中慢慢往前游去。

雨將一切植物洗得乾乾淨淨,綠的,紅的,黃的,白的,所有的顏色都比以前鮮亮,那顏色彷彿原先是在睡眠中,而現在都被雨喚醒了,流動著生命的光彩。

廣闊的田野,在這春天的雨中,蓬蓬勃勃地生長著。每一根草莖,每一片葉子,彷彿都朝天空張著慾望的嘴巴,吮吸著飄落下來的甜絲絲的雨。就在這無比寂靜的天空下,卻又分明有轟隆轟隆的慾望在喧囂不寧。

二傻子在雨地跑著,叫喚著……

田埂上,兩條牛在一前一後地吃草。雨幕里它們顯得很龐大,像兩座小山。

兩座小山在移動著。但,過不了一會兒,後面那座稍大一點兒的山哞的一聲鳴叫,朝前面那座稍小點的山急速逼將過去。小山彷彿感到了威脅,就向前跑去。大山便迅猛地追過去。於是,一大一小兩座山,就在田野上飛馳著,跳躍著,從田埂到河邊,從河邊到果園,從果園到野草叢生的荒地。小山終於停住了,那大山忽地向空中躍起,隨即落在了小山的脊背上。

就在這一時間裡,可能有許多雙眼睛看到了這兩座疊加在一起的山。

山的脊樑在痙攣似的聳動著。

雨珠從棕色的山樑上紛紛滾落下來,直落到野草叢中。

二傻子拿了一根樹枝,在山邊邊上看著,口水不住地從嘴角流下。他看見了水浸浸的、不時被翻開的粉紅色的門戶,翻開時猶如一朵邪惡的花在盛開。他看見了那根粗粗的忽然出現又忽然消失的把柄,那把柄既是黑色的又是粉色的,上面滿是黏液。

他終於受不了,舉起樹枝向山瘋狂地抽去,然而,那兩座山在叭叭叭的鞭撻之下,竟巋然不動地疊加在一起。

起伏不平的山,聳立在綠意濃濃的平原上,實在是一道好看的風景。

一陣猛烈的痙攣之後,兩座山頹然分開。彷彿此時,它們才感覺到了鞭撻的疼痛,向遠處跑去了。

二傻子攆不上它們,只好往回走。一路上,他看到了兩個正在割青草的姑娘金子和蘭子。他挺起腹部舉起槍,撇開兩腿,向她們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嘴中還咿咿呀呀地叫喚。

兩個姑娘轉過身去,掩面避著二傻子。

二傻子一直走到她們身後很近的地方,咿呀之聲越發的響亮與尖銳。

「滾!二傻子!」金子說。

「不要臉,二傻子!」蘭子說。

不要臉的二傻子沒有滾,很固執地站著,並且一寸一寸地向兩個姑娘的身體貼過來。

兩個姑娘已聞到了二傻子身上散發出的骯髒氣息和狗一樣的喘氣聲。她們手握鐮刀,突然轉過身來———二傻子讓她們嚇壞了,也讓她們氣壞了:他居然將槍赤裸裸地端在雨中。她們沒扭過臉去,也沒有放下草跑掉,而是揮起鐮刀,作劈殺狀,向二傻子一步一步走過來。

二傻子看見了兩把被雨水洗得寒光閃閃的鐮刀,頓時轉入恐懼。他向後退著,槍慢慢地垂掛了下來。

金子和蘭子互相對了一下眼神,扔下鐮刀,一起撲將過來。

二傻子腳下一滑,跌倒在地。

兩個姑娘猛撲上來,壓在了二傻子身上:「讓你不要臉!讓你不要臉!」揮起拳頭,雨點一般朝二傻子沒頭沒腦地砸下來,砸得二傻子嗷嗷亂叫。

金子讓蘭子用膝蓋將二傻子死死抵在爛泥里,起身去拿來了鐮刀,嘴裡說著:「我割了它!」朝二傻子又走過來。

壓在二傻子身上的蘭子,回頭看了一眼抓著鐮刀的金子,轉過身,低下頭,雙手猛勁一扯,就聽見嘶的一聲,二傻子的褲子被完全撕開了,那支龜縮著的短槍藏不住地暴露在雨中。

金子讓蘭子死死抵住二傻子不讓他動彈,自己則蹲下來,竟一手將二傻子的槍捉在手中,然後提起,另一隻手則將鋒利的刀鋒靠在被扯直了的槍上。

二傻子像一頭被殺的豬,聲嘶力竭地叫喚著。

幾個放牛放鴨的人,就趕過來看熱鬧。見了這番情狀,都小聲地說:「這兩個小辣椒貨!

一個上了歲數的人說:「還是兩個大姑娘呢,這世道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金子與蘭子將二傻子的褲子乾脆扒掉了,然後扔進河裡,還不解恨,又騎到了二傻子的身上,再一次施以重拳。

二傻子嗚嗚嗚地哭將起來。

那個上了歲數的人走上來勸金子與蘭子:「兩位姑娘,且饒了他吧。」 金子停住拳問:「為什麼要饒他?」

「他是個傻子。」

蘭子說:「傻子?他那個地方怎麼不傻?」

兩人對二傻子又是一陣拳頭,然後起身,將他踢到了路下,各自拿了自己的鐮刀走了。

二傻子躺在爛泥里可憐兮兮地號啕著。也沒有人來拉他起身,一個一個地走了,放牛放鴨去了。號啕之中,二傻子的槍復仇一般地指向了飄著雨絲的天空。

此時的油麻地對二傻子的哭聲完全無動於衷。

有好幾戶人家傳出了孩子的哭聲。某個男孩或某個女孩挨打了。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至於說為什麼要打孩子,理由是沒有的。不打孩子,或無孩子好打,要麼就坐在凳子上犯傻或打瞌睡,要麼就上床睡覺。睡是睡不著的,於是就聽著雨聲做床上應該做的事。

這時,連門都不要關,雖然是大白天,卻是無人走動的。白天有白天的感覺,白天有白天的味道。因為油麻地的雨多,油麻地人家的床,白天都常常閑不著,搖晃著,吱吱呀呀地叫喚。這是雨中的樂章。油麻地的女人似乎特別能生孩子,而這些孩子十有八九是在雨天懷上的。雨使油麻地的男人一個個都形銷骨立,雨也使油麻地人丁興旺。

范煙戶覺得在這樣的天氣里尤其寂寞,就坐在門口唱起來: 晨雞初叫,昏鴉爭噪,哪個不去紅塵鬧。路遙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舊好;人,憔悴了……

范煙戶的曲兒,飄進了一條又一條巷子……

朱荻窪去了一趟杜元潮家,只片刻工夫,又走進雨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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