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雨/梨花雨4

對於油麻地於鬼雨天氣中悄然進行的一切,李長望居然毫無覺察。他曾在巷子里幾次遇到過這兩個書生。他們一如往常,穿著整潔,一副雖在農家卻無農家痕迹、遊離於油麻地人的閑散樣子。

這兩個書生成功地蒙蔽了李長望。他們於雨幕下、黑夜裡走動著,敲開必須敲開的門,走進必須走進的人家。他們調動全身解數,無孔不入地搜索著、抓握著。所有事情,開頭他們都是裝著無意的樣子,最多只是擺出好奇的樣子。當有人說出一樁有關李長望的「罪孽」時,他們會作出疑問的樣子:「不會吧?」或者是激將那人:「八成是李長望在何處得罪你了,你才往人家頭上扣屎盆子。」那人火了,賭咒發誓:「說錯一句我不是父母所生,可以騙天下人,也不能騙你們兩位先生呀。」

為了證實自己所說的,被迫不及待地將細節一一道來,將一切可以證明自己所說的乃是確鑿事實的旁證一一指出。他們默默地聽著,只覺得無數條線索如夏日黃昏田野上空亂飛的蠓蟲,向他們沒頭沒腦地撞來。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這些紛亂的線索正在被理清,並正在他們手中織成一張細密而結實的網。現在這張還未織就的網,已經懸掛在陰雨綿綿的空中,等到那一天,它會突然飛張開來,落入流水之中。他們發誓:一定要將李長望這條大魚一下網住!

而這條魚現在卻還在桃花流水之中隨心所欲、身心俱醉、搖頭擺尾地遊動著,還以為這條河就是它的河哩。

倒是跟隨了李長望十多年的朱荻窪有所覺察,不時地在李長望耳邊吹一吹風:「聽說杜元潮與邱子東這些日子好幾次往周會計家跑,還都是在夜裡。」

李長望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有聽到。他在想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瘦弱的,強壯的,滑膩的,枯澀的,叫喊的,不叫喊的,有氣味的,沒有氣味的,咬他肩膀的,在呻吟中哭泣的……忽然地,他掉過頭來問朱荻窪:「你剛才說什麼?」

「聽說杜元潮與邱子東這些日子好幾次往周會計家跑,還都在夜裡。」

「他們找周禿子幹嗎?」

「我哪裡曉得。」

李長望皺了皺眉頭,但隨即揮了揮手:「這有什麼呀!小小兩個書生,又能做出什麼事情來?」依舊去想那些女人。這是他的樂趣、嗜好與生命之所在。

朱荻窪一瘸一拐地走了,走到外面,抬頭看到一片湛藍如洗的天空,發一聲嘆息:「這人總有一天栽在女人身上!」

李長望後來見到周禿子時,隨便問了一句:「聽說杜元潮、邱子東常去你家。」

周禿子很平靜:「這兩個傢伙,閑得慌了,總找我玩撲克。」

李長望就不再去深想了。直到出事後,他才想到:一個跟隨了他十多年的會計,會記著多少關於經濟上的事情,吃的、拿的、欠的,以及明裡暗裡採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與手段攫取的,七七八八地加在一起,將是一個多麼令人觸目驚心的數字!在他走投無路決定選擇滅亡時,他曾像油麻地所有的人一樣猜測過:這兩個書生究竟使用了什麼樣的手段,使平素守口如瓶的周禿子開口說話,而將一本賬清清楚楚地交到他們手上的?就像油麻地所有猜測緣由的人最終也不能尋找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一樣,他最終也未能找到答案。滅亡前的一天,他見過周禿子。那是最後一面:周禿子在用長長的手指嘀嘀嗒嗒地敲算盤。他除了覺得周禿子的算盤一如從前敲得優美絕倫外,沒有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不管李長望的結局如何,有一點是無法否定的:李長望是油麻地歷史上難以忘卻也不可忘卻的人物。

李長望給油麻地帶來的榮耀,除了後來的杜元潮可以與其媲美,是任何人都望塵莫及的。在他死後,油麻地的人會想起村後的學校———是李長望勒緊褲帶辦學,使油麻地的新一代人告別了文盲時代;會想到村前的大路———是李長望四處籌集資金又親自督陣,鋪設了一條可與公路相連的大路,從此使油麻地人在走向外面的世界時,可以健步如飛,心情闊盪;會想起被拉直了的鄉野小道,會想起百畝桑田,會想起因清理了污泥而變得澄澈的大河小溝,會想起因扼殺了野草的瘋長而變為良田的荒地……

李長望也算得英雄一生了。他在任期間,油麻地在這一帶足足地享受了因他而有的風光。不管在哪一方面,李長望都無法忍受油麻地隨人股後———油麻地必須在前、為先。他的氣魄既迷倒了女人,也震撼了這一帶方方面面的人物。他是說一不二的,是誰都敬畏的,無論是油麻地的百姓,還是上頭的部門與單位———文教、公安、民政、婦聯、共青團、郵局、糧管所、供銷社、收購站、糧油加工廠……無論他走到哪兒,「李書記」都是說話佔地方的人。

油麻地鎮委會寬敞的辦公室里,已掛滿了長長短短的獎旗。

然而,他用來慶祝這些獎旗懸掛儀式的,既不是大會,也不是酒席,而是油麻地的女人。

女人是土地,他是犁手。他醉心於對土地的耕作。他的興奮就在於將鋒利的犁鏵用力插入土地,然後一路向前,看著被茸茸雜草所覆蓋的土地翻開肥沃而富有黏性的泥浪。

他在心安理得地享用她們,在草垛下,在麥地里,在橋洞中,在船上,在荒廢的窯洞里,在糧囤與糧囤之間的空隙間,在草叢中,在無人走過的河坡上,甚至是在鬼火熒熒躍然於蒿草間的墳地里。他辨析著、駕駛著這些靈動的軀體,小小的差異,都會成為他再度享用的動力與理由。

人們在背地裡傳誦著:李長望是一隻公雞。

李長望在油麻地的土地上掘開一口一口的黑洞,丟下一顆一顆仇恨的種子。

然而,油麻地卻可怕地沉默著。 油麻地的沉默也許與這裡的天氣多少有點兒關係。

「油麻地的天氣,就像女人的褲襠,一年四季濕漉漉的。」

總是陰雨連綿,下得人都沒了脾氣。它就那麼或大或小、或粗或細、或緊或緩地下著,下得你毫無辦法,你就只能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傻傻地看著,看著瓦檐口流下的無窮無盡的雨滴,看著地上層出不窮的水泡,看著水慢慢漫過田埂,看著幾隻蛤蟆從池塘里爬到院子里,爬幾下在那裡停住,停一陣再往前爬。那蛤蟆很呆笨,很遲鈍。人獃獃地看著這樣的情景,看久了,眼珠都澀住了,定定的,毫無神氣,毫無光彩。油麻地人的眼神,是那種昏睡後還未完全醒來時的眼神。這麼坐在門口望著,心裡本是惦記著做一件什麼事來著的,但看著看著,就沒有了心思,就張開大嘴打哈欠。後來上床睡覺,醒來後,依然天色沉沉,雨絲不絕如縷,只好又坐到門口的凳子上去看著,看著看著,兩眼發直,腦子變得空空的。看到一棵向日葵倒伏在了爛泥里,心裡有點兒疼,想將它扶起來,可是一想到要淋雨,即使淋了雨也未必能救那棵向日葵———它被扶起後,還會在風雨中倒下的,只好看著它一點一點地浸到泥水裡。院子里的繩子上晾著一件褲衩,被雨淋濕了,正在滴水。收回家吧,沒有意義,空氣里都攥出水來,與其讓它在屋裡潮濕著發餿發霉,還不如就讓它在外面的風雨里飄忽著。這雨下得人骨頭生鏽,腦袋發矇,懶得思想,也懶得動彈。路斷了,斷了就讓它斷了吧。

橋上的木板爛了,爛了就讓它爛了吧。即使有人在橋上走過,因這木板的腐朽而一腳踩空將腿拉出一條長長的鮮血淋淋的傷痕,也不見得有人會去將這塊爛的木板換下的。油麻地人的任何一個念頭,都像是潮濕的柴火燃起的火,還未等熊熊燃燒,就熄滅掉了。

日子是潮濕的。

油麻地的人無論是到哪兒都屁股沉,見到什麼就一屁股坐下去,坐下去就不想再起來,都是因為這雨,這千年不枯的雨。它下給油麻地一代又一代人看,它既養育著他們,也麻木著、鈍化著他們。油麻地的人臉色永遠是蒼鬱的,手心永遠是潮濕的,目光永遠是獃滯的,口齒永遠是木訥的。

軀體矮小,脖子短,兩肩胛聳起,耷拉著眼皮,如此形象與體形,也是因為雨;雨潮濕了衣服、被褥,一年裡,他們常常蜷縮著,久而久之,就落得這番模樣。

這雨使油麻地的人很難變得清醒、執著。這雨弱化了油麻地男人們的血性與復仇的火焰。

但這被潮濕的草木所覆蓋著的燒不出頭的火,卻也是難以熄滅的。一旦得到撥弄,將火翻到表層,如果再得干焦的柴火,其燃燒的兇狠也將是十分可怕的。

現在,油麻地的兩個書生,正在非常有心計、有章法地撥弄著這一處一處只是冒著淡淡青煙而蟄伏於深處的多年暗火。他們要將這星星點點的暗火變為亮麗而兇猛的明火,並燒向一個方向。

深夜,邱子東家。

邱子東說:「已經整了五十頁材料了,可以揭鍋了。」

杜元潮不停地嗑著瓜子,不言語。

邱子東用手掂了掂那份厚厚的材料:「足可以打發他了。」

杜元潮說:「等……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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