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楓雨4

窮人們紛紛準備好了棍子。

這種棍子被賦予了一個樸素的、直截了當的名稱:翻身棍子。

這是一種廉價的,但卻簡潔而實用的武器與刑具。抓握一根棍子,然後肆意敲打與狠揍,這是人的原始慾望,也是原始本能。操持一根棍子,是不用任何操練的,無師自通。在一

段時間內,這裡到處可以見到一臉喜氣洋洋但依然還一臉菜色的人們手拿棍子,在到處走動著。見了不順眼的東西,比如寺廟裡的菩薩,比如祠堂中的香爐,比如村頭供奉土地爺的小廟,想敲就敲,想粉碎就粉碎。見不順眼的人,比如地痞流氓,比如地主富農,想打就打,要揍就揍。娘的,不打你們打誰,不揍你們揍誰?總不能在手中白白地抓一根棍子!村巷裡,橋頭上,經常可以看到一個情景:幾個十幾個抓著棍子的人,忽地圍住了一個「罪大惡極」的「吸血鬼」,然後舉著棍子將那 「吸血鬼」團團圍住,繞著圈兒,過一會兒,其中一個說:「狗日的,看你還敢欺負咱們窮人!」一棍子打了下去,隨即,其他的棍子便紛紛跟上,那「吸血鬼」哭爹叫娘,抱頭鼠竄。最後,或是被打落到河裡,或是被打癱在巷子里。如果是開一次大會,棍子林立,彷彿轉眼間長出一片森林。人流動起來,這片森林也便會跟著流動起來。流動的森林,給這死氣沉沉的、鬱悶而無趣的鄉村增加了無限的活力與生機。

邱半村每逢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和棍子相碰發出的乒乓聲,就像打擺子一樣,抖得不成形狀。

邱子東的母親說:「你抖什麼抖,咱們家是貧農!」

「是,是,誰說不是呢?咱家是貧農,咱家是貧農……」但邱半村卻依然在抖,眼更斜,嘴更歪,說話更含糊不清,彷彿嘴裡叼著一隻死老鼠。

這天,程瑤田開門出來解溲,看見了這些棍子,趕緊又退了回去,將門關上了。

采芹的母親問:「外面怎麼啦?」

程瑤田說:「沒有什麼。」

「那你怎麼又退回來啦?」

程瑤田說:「外面凈是棍子。」

采芹的母親不禁將采芹摟得緊緊的。

程瑤田寬慰她們說:「你們不用害怕,這些棍子是不會上女人身的。」然後,他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上。

那些到處流動的棍子,最終並沒有打到程瑤田身上。李長望說:「程瑤田雖然是個大地主,但卻很瘦,經不住幾棍子。萬一一棍子將他打沒了魂,就沒有什麼大意思了。」商量來,商量去,就決定用另外一種形式:坐飛機。

程瑤田被幾個抓著棍子的年輕農民抓到了祠堂里。在被抓時,程瑤田顯得很平靜,臨出門時,對采芹的母親說:「這孩子已有許多天不讀書寫字了。」轉而對采芹說:「筆要握直,紙要放正。」

程瑤田雙手反綁後,留下的繩子還長長的,這長長的繩子從橫樑的這邊扔上去,又從橫樑的那邊垂掛下來。

周家小五子說:「疼痛總會有一些的。」

秦家小八子說:「你忍著點。」

小五子說:「誰讓你霸佔了那麼多土地的呢!」

程瑤田說:「不是都分了嗎?」

小八子說:「那也不行!」

小五子搖了搖垂掛著的繩子,問小八子:「誰來扯?」

小八子說:「你能吃一鍋飯,你力氣大,你來扯。」

小五子說:「你能把石磙子豎起來,你力氣大,還是你來扯。」

小八子問程瑤田:「你說誰來扯?」

程瑤田苦笑了一下。

最後,小五子和小八子商量決定兩人一起來扯。他們雙手抓住繩子,屁股往下一埋,就見程瑤田嘴角抽搐了一下,便升到了空中。說是坐飛機,其實並不很貼切,此時,程瑤田更像是一隻雙翅相併在空中作翱翔狀的大鳥。

小五子與小八子看了看程瑤田被升起的高度,稍作調整後,就將繩子死死地拴在了樑柱上。之後,他們對程瑤田說:「我們出去一會兒。」說罷,就走出了祠堂。

程瑤田被懸置在空中,只要身體一動,就會慢慢旋轉起來———先是往一個方向旋轉,等繩子擰足了勁,就又會往相反的方向旋轉。這種來回的旋轉,可以進行很長時間,直到繩子的勁被完全釋放。程瑤田覺得兩隻胳膊從根兒上扭斷了,疼痛難熬,額頭上虛汗滾滾。他沒有喊叫,他是程瑤田。他咬著嘴唇,嘴唇被咬破了,紫黑色的血從嘴角流下,流至下頦。

那血珠在下頦下越聚越大,越聚越飽滿,到了瓜熟蒂落的程度,那血珠就在昏暗的光線中,直落到大青磚鋪就的地面上。於是,下一粒血珠又開始慢慢地聚集力量,準備著又一次的墜落。

外面似乎在下雨。程瑤田看不見雨樣,但能聽到雨聲———雨本沒有聲音,是因為它落在水裡,落在草上、樹上、屋上,才能有聲音,一種只有雨與其他萬物相碰才能發出的聲音。

程瑤田從未如此仔細地聽過雨聲。他發現雨聲原來是如此的動聽,如此的豐富,又如此的迷人。一樣的雨,落在草上與落在樹上,聲不一樣;一樣的雨,落在河裡與落在塘里,音是兩種。他努力地去辨別著,揣摩著,品味著。兩隻胳膊的疼痛便漸漸變得麻木。

「小五子、小八子出去已有了一陣了,怎麼還不回來?莫不是他們將我忘了?這兩個年輕人!」

「小五子好賭,小八子好女人。莫非小五子出去後看到一桌賭局,挪不開腳步,在那裡呆下了?莫非小八子又去某個小媳婦家或某個寡婦家了?下雨天,是個睡女人的好時機。」

祠堂里空空的。

程瑤田在聽雨的時候看到幾隻老鼠從牆洞里探頭探腦地鑽了出來。它們覺得此刻的祠堂

已無任何其他生命的跡象,於是開始自由地、歡天喜地地奔跑起來。鼠洞中的鼠群聽到了同夥的動靜,就從許多個鼠洞里奔跑出來。對於老鼠們而言,這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可在這裡集會,可在這裡狂歡。

吱吱聲,細細的,小小的,但卻響成一片。

程瑤田看到,有幾隻老鼠順著柱子往上爬著。它們爬一爬,停一停,翹動著鬍鬚,用棕色的小眼睛打量著正在「飛翔」的程瑤田。它們爬上去了,爬到了橫樑上 ———這一點,是程瑤田感覺到的。程瑤田還感覺到那幾隻爬上橫樑的老鼠似乎正在咬噬繩索。這些老鼠大概是餓極了,餓極了的老鼠是連木頭都啃的。程瑤田既高興,又擔憂,高興的是老鼠說不定能咬斷繩索,擔憂的是老鼠萬一咬斷了繩索,他就會重重地摔到地面上。

咬噬繩索的聲音是如此的清晰。

這時,程瑤田看見了一隻碩大的老鼠。當它一出現時,所有的老鼠便嘩嘩如秋風吹起的樹葉,逃進了各處的鼠洞里。

碩鼠跑動了幾步,在屋子中央停住了,一副王者風範。

過了一會兒,一隻體態嬌小的老鼠從洞中柔軟地、甚至是嬌滴滴地走了出來,一直走到那隻碩鼠的身邊。

碩鼠蹲在地上,紋絲不動。

那隻嬌小的老鼠歪過小小的腦袋,輕輕舔著碩鼠的臉。

看得出,碩鼠很愜意。

嬌小的老鼠舔了一陣之後,那碩鼠體內的某種慾望被激活了。它掉過頭來,貪婪地望著嬌小的老鼠。

到了此時,程瑤田已能夠大致上判斷出:那隻碩鼠是只公鼠,而那隻嬌小的老鼠是只母鼠。

母鼠好像有點兒被公鼠的目光嚇壞了,往旁邊閃了閃,並縮成一團,作出一副隨時逃走的姿態。

公鼠閉上了眼睛。這一動作使母鼠喪失了警惕,而就在母鼠再一次向公鼠靠攏時,公鼠突然發動進攻,一頭向母鼠撲去。

母鼠扭頭就跑。

公鼠緊追其後,幾次撲到母鼠的身上,卻幾次都未能讓母鼠就範。

程瑤田目睹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追逐。事情雖然是發生在兩隻老鼠之間,卻也驚心動魄。

最終,公鼠躥上母鼠的脊背,一口咬住母鼠頸上的皮,以它沉重的身體將母鼠壓趴在地上。

母鼠企圖掙扎,但這種掙扎似乎是為了激起公鼠更強烈的慾望。之後,母鼠溫順地矮下前爪,使臀部高高地翹起,並豎起本來遮蓋著羞處的尾巴,將它清晰地暴露給正蠢蠢尋覓的公鼠。隨即,母鼠的身體痙攣了一下,便發出了吱吱的聲音。這聲音是痛苦的,但卻又是痛快的。

程瑤田看到,所有的鼠洞口,都露出一兩張鼠臉。它們在窺視著祠堂中央那對老鼠忘了天地,忘了日月,忘了一切的交歡。但它們並未走出鼠洞,它們像是觀眾———在一個個包廂中觀看演出的觀眾。

程瑤田與老鼠們一起觀看了這次演出。

這是程瑤田出生以來第一回看到老鼠的交歡。

當公鼠未免有點兒殘忍地咬緊了母鼠的頸子,母鼠昂著腦袋、兩眼暴凸著吱哇亂叫時,程瑤田閉上雙眼,昏厥了過去。

不知是什麼時候,程瑤田醒來了。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到了小五子、小八子,還有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