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狗牙雨/金絲雨4

程家大院平日里是孤寂的,在杜元潮到來之前,能進程家大院與采芹一起玩耍的就只有邱半村的兒子邱子東。

邱半村開著這一帶最大的木排坊,田地雖然不多,但財富卻與程瑤田不相上下。兩家人經常互相走動,關係十分密切。程采芹的母親似乎很喜歡小男孩邱子東。這孩子生得乾乾淨淨,頭髮濃厚,兩眼有神,嘴巴靈巧。有時,程家還會將邱子東留下住上幾天。邱子東倒也

樂意留在這大院里整天與采芹玩耍。兩個小人兒偶爾也會爭吵,當邱子東哭著鬧著要回自己家中時,程采芹的母親與炳嫂就趕緊過來哄勸,並假裝著狠狠責備采芹幾句。兩個人稍微不自然了一陣,隨即就又一起玩耍了。如果要將邱子東留在程家大院過夜時,程家就會派人將話傳給邱家。玩累了要睡覺,采芹就會先爬上床去,用手拍著枕頭對邱子東說:「你睡這兒,我們倆睡一頭。」大人笑笑,由他們去。但邱子東有邱子東的家,不可能常來程家。邱子東一旦不來程家,采芹也就不肯下地玩耍了,整天讓炳嫂抱著,無論炳嫂怎麼哄她,也不肯落地。

杜元潮的到來,卻使炳嫂想抱她也不可能了。對杜元潮,她真是喜歡得不得了。她用甜糯的聲音,不停地叫著:「小哥哥。」小哥哥杜元潮似乎很會體貼她,處處都讓著她,從不與她爭執。他們的玩耍是無限豐富多彩的,一切在大人眼中毫無意義也毫無意思的事情,在他們眼中卻都有無窮的意義與意思。牆根的一條蚯蚓,樹上的一隻喜鵲,或是偶爾從空中飄落下來一根飛鳥的羽毛,都會被他們反覆觀察,反覆想像,說來說去也說不盡。他們常蹲在牆角或跑動在一進一進的房子里,說著許多大人聽來覺得莫名其妙的話。許多時候,就是他們兩個鑽在無人走動的角落裡,在那兒唧唧咕咕地絮語,雖是遊戲,但卻煞有介事。看上去,他們比油麻地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忙碌。大人們也不多管,由他們玩去,只是炳嫂有時過來,拉過采芹看一看,輕輕地在她屁股上拍打一下,責備著:「剛換的衣服又弄髒了!」

然而,邱子東一來,杜元潮的玩耍,就不怎麼放得開了。杜元潮總有點兒怵邱子東,每當邱子東人未到聲先到時,他就會立即從與采芹的遊戲中一下停住。當永遠穿得體體面面的邱子東旁若無人地跑向采芹並拉了她的手去玩他想玩的遊戲時,杜元潮就會很尷尬地站在一旁,手腳馬上變得僵硬起來。

采芹似乎是喜歡邱子東的到來的,她也會一時忘了杜元潮,全神貫注地投入了與邱子東新一輪的玩耍之中,等她終於想起杜元潮再掉頭去找他時,要麼杜元潮還獃頭獃腦地站在那裡,要麼在她和邱子東玩得熱火朝天時,他早已獨自一人默不作聲地走出大院,往田野上找父親杜少岩去了。

每逢這種時候,杜元潮一出程家大院,就會猛烈奔跑起來。他穿過巷子,一口氣跑到田野上,等樹木遮住了鎮子,才會停止跑動。一個人走在田埂上,耳邊響著寂寞的風,杜元潮就只想見到父親。

見到了父親之後,他還是高興不起來,目光木訥地一旁呆著。

時間長了,杜元潮才勉勉強強地適應邱子東。但時時刻刻的,杜元潮都會感到一種壓抑。

玩耍過程中,采芹有時與邱子東親密一些,有時與杜元潮親密一些。但邱子東一旦感覺到采芹與杜元潮親密時,要不就退出玩耍回家去,要不就把采芹從杜元潮身邊拉開,一副很霸氣的樣子。那時,采芹就會掉過頭來,有點兒無奈地看著手足無措的杜元潮。

只要是三個人在一起玩耍,肯定是由邱子東來決定玩耍的內容與方式,而杜元潮則永遠在被支使的位置上。邱子東太像邱半村了———邱半村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支使那些由他雇來的放排工們以及上上下下地忙碌著的家佣。邱子東雖然才五歲一個小屁孩,但神氣、口氣,都是邱半村的。

杜元潮悶聲不響地聽著使喚,很少違抗邱子東的意志,還時時顯出一副討好的樣子。

但其他油麻地的孩子,在邱子東的面前是誰也不能欺侮杜元潮的。

那些同樣怵邱子東的孩子不罵邱子東,卻往地上吐唾沫,肆無忌憚地罵杜元潮:「小跟屁蟲!」當杜元潮終於忍無可忍,要與他們打架時,竟沒有一個在乎他的,他只好畏畏縮縮地走到一邊去,要麼就緊緊跟在邱子東的屁股後面,一副屁顛屁顛的樣子。孩子們一見,就更瞧不起他,就會有三兩個孩子上來,要麼扯一把他的頭髮,要麼揪一下他的胳膊,要麼就踢

他一腳。他急了,像一條小狗,立起毛,齜著牙,喉嚨里嗚嚕著,向那些孩子撲了過去。那些孩子正希望這樣呢,好有個理由收拾他,就呼啦擁了上來,將他團團圍住,不停地對他進行襲擊。他東撲西撲,非但沒有撲著一個,卻自己不知挨了多少拳腳。他要哭了。每逢這時,正在與采芹玩耍的邱子東,就會猛地衝過來,朝杜元潮的屁股上狠踢一腳,叫道:「一邊呆著去!」轉身揮起小拳頭,朝那些孩子勇猛地逼過去。那些孩子一見,不是紛紛潰退,就朝他笑嘻嘻的:「我們沒有真想打他,逗他玩呢。」邱子東警告似的又揮了揮拳頭,拉著杜元潮走了。

邱子東是少爺,少爺有少爺的脾氣,即便現在才五歲。這天,邱子東支使杜元潮去搬張凳子來,好讓他站上去從一棵石榴樹上摘石榴,杜元潮正在為采芹捉一隻蝴蝶,一時沒有理會他,他就自己去搬了一張凳子,不想那凳子少了一條腿,他剛爬上去,就連人帶凳子翻倒在地,嘴磕在磚頭上,嘴角立即流出一縷鮮血來。他咧了咧嘴,倒也沒哭出聲,但卻朝杜元潮憤怒地瞪著眼睛。

杜元潮用手捏著蝴蝶的翅膀,呆立在牆根下。

邱子東用舌頭舔了舔嘴角上的血,掏出小雞來,然後用一泡尿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還不等將小雞放回褲子里,就過來揪住杜元潮的衣領,一把將他拽進了那個圓圈:「我什麼時候讓你出來,你才能出來!」說完,拉起采芹就往院門外走。

杜元潮獃獃地站在邱子東用尿為他畫就的圓圈中,竟真的不敢走動一步。

院子里有棵槐樹,槐樹上有幾隻鳥鳴,但卻不見鳥的身影。

杜元潮仰著頭,在圓圈裡轉動著,想看到它們,但最終也不能看到它們———站在圓圈裡向上望,再怎麼望,也是濃密的枝葉。

太陽滑過樹頂,筆直地照射下來,不一會兒,杜元潮就被曬得汗淋淋的。

范煙戶過來了:「這孩子,怎麼站在大太陽下不動呢?」便過來,將杜元潮拉到了樹陰下,然後忙他的事去了。

邱子東和采芹從院外玩耍回來,見杜元潮竟然走出了他的尿圈,在鼻子里哼了一聲,轉身回家了。

傍晚,一群孩子都集中在巷口玩耍時,邱子東來了。他的衣袋裡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些什麼東西。孩子們讓開一條道,讓他走進人群。邱子東看了一眼人群里的杜元潮,將臉一扭,伸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顏色鮮亮的紅棗,然後拿了一顆,隨意往一個孩子手中一塞:「給你!」一一地發下去。走過杜元潮時,他用胳膊肘將杜元潮撞開了,繼續發下去。有時,他直接將紅棗塞進一個孩子的嘴中。

孩子們吃著邱子東發給的紅棗,都說:「好吃。」

邱子東又從另一個口袋裡抓出一把紅棗,徑直走向采芹,將它們全都給了她。

巷子里響起一片誇張的咂巴聲。

邱子東又掏了掏口袋,從口袋角上掏出最後幾顆紅棗,然後扔到了幾條狗的面前。有孩子彎腰去撿,邱子東說:「那是給狗吃的。」

狗也許不吃紅棗,但見孩子們都津津有味地吃,還是叼著紅棗跑掉了。

杜元潮站在那兒,望著吃紅棗的孩子們,用手不住地絞著衣服的一角,臉上的表情很難看。

采芹看到了杜元潮,便朝他走過來。

邱子東一把拉住采芹的手,然後對全體孩子說:「走嘍,我們到河邊玩去嘍!」

嘩啦啦,孩子們紛紛跑向河邊。

采芹回頭看著孤零零的杜元潮,然後小手一松,將手裡的紅棗都丟在了地上。

巷子空空蕩蕩的,從巷口吹來的風呼啦啦地響。

杜元潮不知站了多久,然後轉身,低著頭,沿著牆根,獃頭獃腦地走向田野,走到父親看風車的小窩棚,一聲不吭地在地上坐下,腦袋直低垂到了褲襠里。 杜少岩一邊忙活一邊說:「以後別和他一起玩就是了。」

此後,杜元潮聽從了父親的話,一見邱子東來,就會立即丟下采芹,遠遠地走開。

杜元潮不在,邱子東覺得玩耍、遊戲都很沒有意思。沒有杜元潮供他支使與欺負,他很不開心。杜元潮的迴避,讓他感到十分惱火。他讓別的孩子去叫杜元潮來,那時的杜元潮,正在田野上,或看著一隻小個的蛤蟆舒服地閉著眼睛伏在一隻大個的蛤蟆身上,或是看著天空里兩隻蜻蜓巧妙而優美地結合在一起,像一隻小帆船飛行在空中。聽了那個孩子的話,他不作答。那個帶了使命的孩子說:「邱子東讓你去玩呢!」杜元潮看一眼那個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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