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香蒲雨3

黃昏漸漸來臨,在水面上飛翔尋覓棲息之地的飛鳥們,知道已沒有什麼指望,開始紛紛往大堤上空飛來。孩子們的小小驚擾,已不能再使它們扇動翅膀另尋落腳之處,佔了枝頭賴著不走了。

除了大水之上可能有某種情景讓人們獲得一時興奮外———比如漂過來一條女人的粉色褲衩,再比如漂過來一頭肥豬,似乎已沒有什麼東西再能令堤上人興奮了。從凌晨開始,折

騰到現在,一個個都很疲倦了。

太陽居然在沉落前的頃刻出現了。

油麻地的人已經多日不見它了,現在見它在天邊晃悠,不免有點兒激動。這太陽幾天不見,彷彿變得年輕了許多,也更神氣了。因是將要落去的太陽,還顯得非常的溫柔可親。大概是大水映照後的效果,這太陽似乎在這幾天時間裡靜悄悄地發育著,顯得比以前豐滿。

雨一直在下,此刻,銀色的雨幕上被抹了幾道玫瑰色的夕陽。

醒著的人,都面對西邊的天空,望著太陽。

惟獨范瞎子卻一直面朝東方———杜元潮的黑漆棺材漂逝的方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凝視。

「杜元潮他又回來了!」

觀看落日的人們一驚,統統掉過頭來,先是沉默地張望,接著就是自語與互相詢問:「棺材在哪兒?」「回來了嗎?」「真的回來了嗎?」「我怎看不見呢?」……

范瞎子眨著眼睛,用手一指:「努,那不是杜元潮的黑漆棺材嗎?」

人們順著范瞎子的手勢往前仔細看,只見那口黑漆棺材真的又漂了回來。此時,還剩下一半的太陽,在水面上映下一條橘紅色的長路,那黑漆棺材居然正好行駛在這條長路上。或許是天將晚了,或許是晚風有點兒涼,人們盡量靠在了一起。

「怎麼又回來了呢?」那個人問罷,身體微微打了一個寒噤。

「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或許是風向變了,或許是這汪汪的大水間有股看不見的迴流。」作答的那個人似乎對自己的分析並不十分自信,聲音有點兒顫抖。

黑漆棺材徑直漂了過來,那群白色的鴿子,安詳地歇在棺蓋上,似乎在等待著夜晚的降臨。一捧雪,一片雪,團團雪。

太陽漸漸沉入煙水之中,水面上的那條橘紅色的長路,淡化於大水,黑漆棺材開始變得模糊,與正在暗淡下來的天色相融和。

雨似乎大了一些。

但人們卻依舊擁擠在水邊,竭力去觀望著越來越不清楚的黑漆棺材。

不知是什麼時候,邱子東又站到了那株柳樹下。也許他就一直站在那兒。遠遠看去,他像是又一棵衰老了的柳樹。

雨絲完全看不見了。

范瞎子站在窩棚門口,小聲絮叨著,但卻字字清晰:「杜元潮杜書記,坐在棺蓋上……」

人們慢慢地迴轉頭去,望著只是一個輪廓的范瞎子。

范瞎子旁若無人地說下去:「他兩條腿垂掛在棺材旁,那樣子好悠閑哩……」

朱小樓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撥開人群一直走到范瞎子面前。他東歪一下頭,西歪一下頭,打量了一陣范瞎子的面孔,突然,揮起一拳,打在了范瞎子的胸脯上:「老瞎逼!讓你瞎說八道!」

范瞎子向後倒去,倒在了窩棚上,那窩棚搖晃了幾下,趴在了地上。

許多人跑過來,用力攔住朱小樓:「你怎麼能打他呢?」

朱小樓跳了起來:「這老瞎逼,實在讓人心煩!」

誰都覺得心煩。

范瞎子從地上爬了起來,繼續往下說:「杜元潮杜書記,他還是那個樣兒,穿得乾乾淨淨的,面容客客氣氣的,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褂子,那白褂子才叫白褂子呢……」

幾個混雜在人群里的姑娘,聽罷,哆嗦著互相摟在了一起,滿臉的驚恐———她們親眼所見,杜元潮入棺時,穿的正是白褂子。

「他下身穿的是黑褲子……」范瞎子只顧說下去,「黑褲子……」

朱小樓又要衝過來:「這老瞎逼,真是要挨揍哩!」

朱荻窪說:「他說的,倒也沒錯。」

「這個老瞎逼,他不是聽旁人說的,就是瞎蒙的。」朱小樓說。

朱荻窪對范瞎子說:「你眼睛瞎了都多少年啦?你知道杜元潮杜書記他後來都長成什麼樣嗎?盡在那兒瞎說!」 范瞎子並不理會,依然說著:「……他穿的是一雙圓口布鞋,那鞋是程采芹一針一線做的……」

人們不再理會范瞎子,又轉臉朝水面上張望著。眼神好的,不很肯定地說:「好像在往西邊漂去……」

范瞎子仰望著天空,自言自語著:「他人好,每年過年,他都親自上門送我五塊錢呢……

」枯眼中,蒙了一層水霧。

有人納悶:「杜元潮杜書記他怎麼又回來了呢?」

范瞎子說:「他要回來再看一眼一個人……」

老柳樹下,邱子東搖晃了一下,撲倒在爛泥地上。因為他的身體太輕,誰也沒有聽見他撲倒在地的聲音。

雨下大了,偶爾划過幾道閃電,那閃光竟是銀色的,像一柄長劍在黑暗中優美地揮舞了幾下……

這地方為水網地區,溝河縱橫,渠塘處處,凡有水的地方,皆長著一種香蒲草。現在被水浸泡了幾日,那香氣全都流入水中。風起水動,水成了香水,夜空下,暗香浮動於雨幕,濕乎乎地傳播著。

那香,是葯香。聞罷,使人有點兒迷離恍惚,著魔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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