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百花冷暖

那隔扇之間本懸著碧湖水色的輕羅帳幔,用雙燕金鉤略略束起。深處的的燭火映上來,隱隱的便如波光煙霞。轉過帳幔,只瞧見琳琅斜倚在大迎枕上,那迎枕原本是香色底上金線掐牙,卻襯著一張臉並無半分血色,那烏雲也似的長髮,只順著迎枕淌滑下來,散垂著如墨玉流瀑。原本是瓜子臉,清減了許多,越發顯得單薄,卻是閉著眼睛,不知是不是睡著了。猶自微微蹙著眉,她眉色本就極淡,只如籠著輕煙一般。

榻前本有一名宮女,正坐在小杌子上吹著滾燙的一碗葯,猛然抬頭見著皇帝,唬得差點打翻了手中的葯碗,只驚叫了一聲:「萬歲爺。」皇帝這才瞧見她,本能的將手一擺,琳琅卻已經睜開眼睛來,一雙眸子仍舊是黑白分明,清冽照人,皇帝怔在了那裡,她卻慢慢闔上了眼帘,只一瞬間又重新睜開,似乎這才醒悟過來,知道了面前的人是誰。眼裡漸漸的浮起迷朦的水意,慢慢便凝成淚光,泫然欲泣。

皇帝心裡有千言萬語,一時都哽住在那裡,只再也移不開目光去,心裡不知是痛是悔,是愛是憐,亂如絲網,糾葛千結。眼睜睜看著她唇角含瑟,她卻是極力的自持,終究還是忍不住那眼淚,順著白玉一樣的面龐滾落下來,落在衣襟之上,骨碌碌就不見了。他心中難過到了極處,嘴角微動,那一句話卻終究說不出來。

錦秋低聲道:「萬歲爺,奴才去替主子熬藥。」磕了一個頭,悄無聲息便退了出去。聽了她這一句,皇帝這才回過神來,慢慢的近前來,她身子微微一掙,倒似想要起來的樣子,眼裡露出幾分惶然的凄涼,臉上依舊蒼白無血色,連唇上也是隱隱泛著青,因著瘦下來,那眼睫毛越發顯得長,如一雙黑蝶的翼,輕輕覆在眼上,翕合間偶然瞥見眼波,卻是秋水泠泠。此時不見了淚光,唯有黑的瞳仁,卻黯黯的浮起薄塵。他的心一緊,像是心頭上被人用刀絞著,直痛得咄咄逼人,令人生出窒息的寒意。

雪漸漸的停了,那夜風刮在人臉上,直如刀割一般。梁九功站在檐下,凍得直呵手,遠遠瞧見一盞瓜皮燈進了院門,待得近了,借著廊下風燈朦朧的光,方瞧見是宮女扶著,一身大紅羽緞的斗篷,圍著風兜將臉擋去大半,梁九功怔了一下,才認出是誰來,忙打個千兒:「給惠主子請安。」

惠嬪見是他,以為是皇帝差他過來,便點一點頭,徑直欲往殿內去。梁九功卻並不起身,又叫了一聲:「惠主子。」惠嬪這才起了疑心,李德全已經打裡面出來了,只默不作聲請了個安,惠嬪見著他,倒吃了一驚,怔了怔才問:「萬歲爺在裡面?」李德全並不答話,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緊事,奴才這就進去回衛主子一聲。」

惠嬪道:「哪裡會有要緊事,我明兒再來瞧她就是了。」扶著宮女的手臂,款款拾階而下,李德全目送她走的遠了,方轉身進殿內去,在外間立了片刻,從襟里掏出皇帝所賜的一隻西洋掛表,打開來就著那紅燭瞧了瞧,見快要至宮門下鑰的時辰了,心裡只是暗暗著急。又等了片刻,眼見不能再延捱,方走至門旁,輕輕咳嗽了一聲。

皇帝紋絲不動坐的久了,手臂隱隱的有些發酸,低頭凝望著,她眼角猶有淚痕,夢裡微蹙著眉,手卻緊緊攥著他的衣襟,他斜側著身子坐在炕上,本是極不舒坦的一個姿勢,此時卻一動也不想動,只願這樣下去,哪怕就這樣一夜,哪怕就這樣一世。聽著李德全催促,知道宮門要下鑰了,懷中她的身子輕軟,鬢髮間熟悉的幽香,萬般的不舍,知她難得睡沉,又怕驚醒了她,終於緩緩的直起身子,她到底還是醒了,睜開眼來瞧著他,他心中難過,卻向她微微一笑:「我走了。」她輕輕嗯了一聲,他低聲道:「你才剛答應過我,日後要替我生許多的小阿哥,小格格,可不許食言。」

她眼波幽幽,唇角卻勉強浮起一縷笑意,低聲道:「宮門只怕要下鑰了。」皇帝明知再也不能耽擱,若是下鑰後再傳旨開啟宮門,只怕又惹來麻煩,終於站起身來,她瞧著他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眼睜睜轉過隔扇去,終於瞧不見了。

惠嬪回到自己宮中,只是坐卧不寧。陪她去儲秀宮的正是她帶進宮的丫頭承香,承香見著她的樣子,便順手接了茶自奉與惠嬪,又悄悄的命眾人都下去了,方低聲道:「主子別太焦心。」

惠嬪道:「你叫我怎麼不焦心。」頓了頓又道:「瞧今兒這情形,必然是萬歲爺在屋裡——竟連規矩忌諱都顧不得了,這琳琅……」說到名字,又輕輕咬一咬牙:「可怎麼了得。」

承香道:「主子且寬心,憑她如何,也越不過主子您去。」

惠嬪道:「你明知我不是焦心這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她若知道衛家當日是如何壞的事,必生嫌隙,如今她是萬歲爺心坎上的人,在皇上面前稍稍挑撥兩句,咱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承香道:「主子不是常說,萬歲爺素來將前朝與後宮分得極清,不徇私情么?」惠嬪道:「當日阿瑪的意思,以為她必是選得上,待放出去,也是二十多歲的老姑娘了,嫁不到什麼好人家,沒想到反倒弄巧成拙。」

承香想了想,道:「今兒老太太不是進宮來——只可惜四太太沒來,不然也有個商量。」

惠嬪只管出神,過了許久方道:「老太太這麼些年是蒙在鼓裡,這樣的事,總不好教她老人家知道。」伸手接了茶,輕輕嘆口氣:「走一步算一步罷。如今她正在勢頭上,咱們可沒法子。但萬歲爺這樣看重她,自然有人恨得牙痒痒。咱們只管往後瞧,到時再順水推舟,可就省心省力了。」

天氣一日日暖和起來,這日惠嬪去給太皇太后請安,甫進宮門便聽見暖閣內笑語聲,滿臉堆歡的進去,先行了禮,太皇太后笑道:「你們今兒竟是約好了的不成。」

惠嬪這才瞧見下首炕上坐著佟貴妃,西首椅子上卻是端嬪,另有一人體態裊娜嬌怯,在花團錦簇中亦是楚楚動人,惠嬪向佟貴妃與端嬪都見了禮,笑逐顏開道:「今兒倒真是巧。」向前執了琳琅的手問:「妹妹可大好了?」端嬪向太皇太后笑道:「您瞧,她們到底是一家人,情份格外不同。」

惠嬪忙道:「端妹妹這話可說的不對,難道我與端妹妹不是一家人不成?」端嬪抿嘴笑道:「可不是我說錯了,姐姐擔戴我笨嘴拙舌罷。」

惠嬪牽著琳琅的手,一併在炕上坐了。太皇太后道:「可憐你妹子身子才好,稟氣弱。才剛我讓傳點心,我在旁邊冷眼瞧著,她也只吃了半塊芙蓉松瓤酥,我記得這酥是你孝敬我的,你可不許小氣,只管叫你的小廚房作了送她,佟佳氏告訴御膳房,給雙份份例就是了。」

佟貴妃忙恭聲應是,琳琅忙站起來,道:「謝太皇太后,琳琅不敢。」惠嬪忙道:「那幾塊酥值什麼?不過是我這妹子往日在家裡吃慣了,所以順味罷了。我太皇太后將我想的這樣小氣,日後我還在我這妹子面前抬得起頭來么?」

端嬪便向她笑道:「我才剛也和太皇太后說呢,你待你這妹子十分親厚。」惠嬪向太皇太后嗔道:「您瞧瞧,這人平日里口口聲聲叫我姐姐,如今又不認了——我的妹子,難道不就是她的妹子。」

端嬪哧的一笑,道:「該打,我可不又說錯話了。」引得眾人也笑起來,大家頑笑說話,見太皇太后略有倦色,這才皆告退下來。端嬪與惠嬪皆是順路,二人一同回去,時值春光明媚,一路分花拂柳,端嬪一面走,一面卻道:「還沒給姐姐道喜呢。」惠嬪道:「我有什麼喜事。」端嬪道:「恭喜姐姐,有這樣好一個妹子啊。皇上待姐姐,那自是不必說了,如今琳琅又是這樣讓萬歲爺眷顧,姐姐更是錦上添花。」

惠嬪笑道:「我這個妹子年輕不懂事,還指望你們擔戴些呢。」端嬪道:「姐姐放心,姐姐不是也說了,姐姐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呢。」

納蘭容若《臨江仙》

絲雨如塵雲著水,嫣香碎拾吳宮。百花冷暖避東風。酷憐嬌易散,燕子學偎紅。

人說病宜隨月減,懨懨卻與春同。可能留蝶抱花叢。不成雙夢影,翻笑杏梁空。

第三十三章(修改後)

雪漸漸的停了,那夜風刮在人臉上,直如刀割一般。梁九功站在檐下,凍得直呵手,遠遠瞧見一盞瓜皮燈進了院門,待得近了,借著廊下風燈朦朧的光,方瞧見是宮女扶著,一身大紅羽緞的斗篷,圍著風兜將臉擋去大半,梁九功怔了一下,才認出是誰來,忙打個千兒:「給惠主子請安。」

惠嬪見是他,以為是皇帝差他過來,便點一點頭,徑直欲往殿內去。梁九功卻並不起身,又叫了一聲:「惠主子。」惠嬪這才起了疑心,李德全已經打裡面出來了,只默不作聲請了個安,惠嬪見著他,倒吃了一驚,怔了怔才問:「萬歲爺在裡面?」李德全並不答話,微笑道:「主子若有要緊事,奴才這就進去回衛主子一聲。」

惠嬪道:「哪裡會有要緊事,不過來瞧瞧她——我明兒再來就是了。」扶著宮女的手臂,款款拾階而下,李德全目送她走的遠了,方轉身進殿內去,在外間立了片刻,皇帝卻已經出來了。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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