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卷九 烈火大江 第十一節 半步不退(上)

太陽都升到正中了,建康一個低矮破落的院落的窗戶中才穿出一聲沉悶的夢囈,一個滿臉慵懶的男人推開黑膩發亮的被子,在床上坐了起來,他二十多歲模樣,渾身肌肉虯結,顯得健壯有力,手臂微一曲起就滿是一塊塊耗子般的凸起,但他正用這強健的手臂來搓臉,好像揉麵糰一樣揉搓了好久,這才睜開了血紅的眼睛,第一件事卻是扭頭去桌子上尋覓什麼,等看到搖搖欲墜的破桌子上的那酒壺,眼睛才一亮,伸手抄來對嘴就喝,卻一滴也倒不出來了,早就空了。

男子晃著那輕飄飄的酒壺發了一會怔,突然罵罵咧咧起來,一把把酒壺朝屋角摔去,咔嚓一聲脆響,地上的酒壺碎片又厚了一層。

「不行,不行,」男子搖著頭:「今天有大事要做,不能再去賒酒了。」

說罷他慢吞吞的起床,踩著滿地的垃圾,推開屋裡懸吊著的半片豬肉,去外邊井裡打了一桶涼水兜頭就澆,然後用一塊抹布一樣的物件抹乾身體,黑水順著身子往下流,不知道是他身上的泥多還是那「毛巾」上的顏色不禁泡。

等澆到第五桶的時候,連「抹布」都從黑色變成灰色了,再沒有黑水了,男子這才滿意的一笑,返身進屋,坐在桌子前,用「抹布」抹了抹屋裡唯一的一件貴重物品——一個銅鏡,然後去桌腿下的地上「撿」出一把缺齒的木梳子開始仔細的梳起頭來。

就在這時,一個人小心的推開門走了進來,他沒法不小心,因為那門已經一副時刻都會從門框上一頭栽下來死掉的模樣。

進來的是個少年,他笑道:「一刀切哥,今天怎麼沒去擺攤啊?我白去市場一趟。」

但被稱作一刀切哥的那男子看見這少年卻吃了一驚,轉而才有些尷尬的笑道:「是小光啊,我今天有事,所以……」

「你肯定又喝高了吧?」瞧見了屋角那邊又多了新碎片,少年擺了個鄙夷的臉色,聲音也大了起來:「我說你這人啊,有錢喝酒,沒錢交租,你都拖了一個月了。給你說吧,今天我媽讓我來,告訴我你要是沒錢交租就馬上搬走!」

一刀切哥馬上陪笑,扔了木梳子作揖鞠躬:「小哥,我這不馬上就去找錢了嗎?再寬限幾日,前幾天手氣背輸了一些……」

少年怒極反笑,居然說出了一番大人口吻的話:「我說大哥你啊,長的這麼健壯有力,卻連這點錢都賺不到?人家街角賣豆腐的王瘸子起早貪黑幹了五年,別說宅子,連媳婦都娶上了。再看看你,你連一個瘸子都比不上了嗎?唉,我都不知道該說你什麼好?」

面對少年的怒斥,一刀切卻滿臉堆笑,拉著他的手說道:「這不是我運氣不好嗎?回去給你媽說說,再寬限幾天好不好?要不我再教你幾招,讓你打慘西街的小張這小兔崽子,你不是早就看不順眼他了嗎?」

「免談!」少年面對這個虎背熊腰的大漢擺出了一副居高臨下的表情,他很有氣度的一揮手:「我今天來不是學武的,是要租的。要不給錢,要不搬走。」

一刀切愣了,他盯著這少年半天,從這張臉上看不到什麼通融,猶豫了片刻,一刀切好像下了什麼決心一般,他猛地一拍桌子。

但沒等他說話,桌子馬上倒了。

一刀切手忙腳亂的一下跪在地上,一手扶住桌子,一手倉皇的去抓咕嚕亂滾的銅鏡,嘴裡嘟噥著:「好好好,我給我給。」

等披頭散髮的一刀切好不容易搞定了桌子,他從門後抽出一把油膩膩的殺豬刀來,朝著屋內懸掛的豬肉就是一刀。

刀光一閃,骨肉分離,宛如庖丁解牛般又快又穩,屋樑上掛肉的鉤子都未曾動一下,一刀切手裡卻已經提了一條大大的豬腿。

他把豬肉往少年懷裡一塞,叫道:「這能抵幾天房租了吧?剩下的我過幾天鐵定給你。」說罷,自顧自又坐下對著鏡子梳起頭來了。

少年沒想到他殺豬的居然拿豬肉抵租,愣了一會,才說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家也不是天天買豬肉的,這麼一大塊要是吃不完壞了怎麼辦?大哥,你還是出攤賣掉,給我現錢吧。」

「小傻帽!」一刀切一邊自戀的梳著頭,一邊頭也不回地說道:「你小小年紀管那麼多幹嘛?拿回去,你今天就有肉吃,傻啊你。吃不完就叫你媽問問鄰居要不要,還省了他們跑老遠去市場了,多好啊。」

少年不是傻子,一大塊豬肉對少年這種並不富裕的人家來說,是很大一筆開銷,平常省吃儉用的,怎麼會買那麼一大塊肉放著,吃又吃不完,放又怕壞掉,少年難免又氣又惱,非要現錢不可。

但那邋遢男子回頭一笑,道:「沒有錢,只有豬肉。」

少年正沒主意處,不由的眼光亂掃,想就算用物抵房租也要找個好打理的,當然他其實沒報什麼希望的,這傢伙過的和乞丐沒什麼區別,沒想到眼睛一亮,勃然大怒抱著豬肉跳了起來:「好啊你個破落戶!沒錢交租,卻不僅喝酒還買了新靴子!」

床下正攤著一雙新靴子。

一刀切一愣,腳丫子好像受了什麼刺激,在腳下的破布鞋裡扭動起來,他笑道:「是啊,我不是給你說過有大事嗎?酒可以不喝,靴子不能沒有。豬肉拿去,不要打靴子的主意,大不了我再多給你十斤,拿去腌了給你老爹下酒。」

靴子也不是那麼好換錢,少年一時氣結。

就在這時,邋遢男子突然叫道:「小光,我頭髮不好,髮髻不好看,你能去你家拿點你媽的髮油給我嗎?一點就好。」

「你太無恥了吧?」咬牙切齒的少年恨不得咬死對方。

「算了算了。」一刀切站起身來,陪笑道:「當我沒說過。」言罷,走到豬肉邊,伸手摸了幾把豬油,塗在自己頭髮上,然後打了髮髻,看著抹了豬油閃閃發亮的頭髮,男子滿意的一笑。

一轉身站起,他掀開床上的被褥,露出一身被壓在下面的衣服來,換上這身還算乾淨但滿是皺子還帶著汗臭味的衣服,又抽出一根乾淨的麻繩捆在腰上當腰帶,然後他把腳上的破鞋踢到屋角的那堆酒壺碎片上,套上新靴子,在屋裡跳了幾跳。

最後,他從屋樑上抹下一柄腰刀來,吹了吹刀鞘上的浮土,屋裡頓時灰土大作,馬上他自己和少年都嗆得咳嗽起來,男子自言自語道:「去之前應該練練的,媽的,昨天真不該又喝高了!」

把刀掛在腰上之後,他對著少年轉了幾圈,笑道:「像不像個武林高手?」

少年卻沒笑,反而從驚訝到緊張,他問道:「大哥,你這是要幹什麼去啊?」

「幹什麼去?」一刀切愣了愣,閉上了眼睛,良久後才笑了起來:「去做回我自己。」

「什麼?」

說到這,一刀切猛地睜開眼睛,滿臉都是厭憎之色,突然飛起一腳只踢身邊桌子,這一腳力道如此兇猛,那張破桌子如何承受的住,頓時屋裡木片碎屑亂飛,桌上那銅鏡一飛而起,居然釘進了橫樑。

踢碎桌子,一刀切好像還不解氣,腿一轉,從踢順勢變踹,一腳正中床頭,「咔嚓」一聲這邊床頭立刻被揣折,床塌了半邊。

「操!」一刀切慢慢收回腿,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髒話。

然後他才注意背後抱著一大塊豬肉嚇得面無人色的房東兒子,他抱歉的笑笑,拍了拍那孩子的頭,說道:「我不是對你的。小光,這些日子老是拖欠你家租金,真是不好意思。哥哥這次要出去幾日。你替我看著這裡,要是今天晚上我不回來,你就來這裡把所有的東西都拿走,我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說罷不再理好像嚇得要哭出來的小光,殺氣騰騰的一刀切摁著刀就往外走,猛的把整扇門都扯了下來,摔在了地上,但小光拉住了他,回過頭,一刀切看到一張淚光盈盈的臉。

「大哥,你不要干傻事啊。是我錯了,」小光馬上就要哭了:「沒錢不要緊,你可以在這裡住,多少天都可以,但你不要去做殺人放火的那種事啊,你也不要被人殺啊。」

微微掙開少年無力的手,看著那張無邪的臉上關切的神情,一刀切突然鼻子一酸,強笑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少年不再去拉他,兩個人靜靜對視一會,一刀切訣別般點了點頭,猛地轉過身,朝那道籬笆門大步流星的走去,少年突然心裡有了這樣一種感覺:也許我會永遠見不到他了。

想到一刀切這個傢伙教他打架讓他偷老爹的酒等這些值得懷念的事,少年突然眼睛一模糊,等他在睜開眼睛,卻愕然發現那偉岸的背影突然不見了。

一刀切正背對著他蹲在三尺遠的地方,他扭過頭用那一貫厚顏無恥的腔調和表情在說:「小光啊,我餓得不行了,還沒吃早飯……不對,是午飯,你借我幾個銅錢買燒餅好不好?什麼?讓我趕快滾?你這小孩太無情無義了,怎麼和你媽學呢?算了。……念在我送你這麼多豬肉份上,去你家拿碗米飯來。什麼要我吃豬肉?這生的怎麼吃啊?小光,你要講俠義,哥哥平常怎麼教你的?不能見死不救啊……」

一個時辰後,憑藉對小孩好說話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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