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卷八 建康縱橫 第二十九節 暗夜雨冷(三)

黑蒙蒙的夜籠罩在建康城上,天地間只有單調至聽若不見的雨聲,充塞成雨夜所特有的躁動的寂靜。

但這黑與雨組成的寂靜,一輛狂奔的馬車猛然把它們撕成碎片,沿著泥痕和濺水的直線,沿著車夫焦灼的喝罵和嘹亮到刺人的馬鞭聲拉成的直線,在建康城的小巷大道中狂躁的橫行而來。

隨著這狂躁的聲音傳來,街道口靠牆的黑暗中猛然豎起一排人影,領頭的人戴上了蓑笠,走出遮蔽風雨的屋檐之後,他挺了挺後背彷彿把濕氣和煩躁都抖落在了身後的雨里,然後他抽出了發亮的刀刃,遠方的黑暗彷佛如一頭巨獸的血盆大口,這輛狂躁的馬車就如同從這怪獸口中一躍而出的小船,而他和他的手下就像大海中的一道鎖鏈,長刀橫出,馬車不情願的停在了他們面前。

「來者通名。」戴蓑笠者看了一眼拉車四匹健馬口鼻間的白氣,抬頭問道。

「我。」

沒有通報所謂高姓大名,馬車車窗中伸出一個人頭來,他看著蓑笠客毫無表情的說道。

江湖很大,沒人認識所有人;江湖很小,幾乎所有有名的人別人也許都知道,因此很多人需要通報姓名。

但這個人沒有通報,只說了一個「我」。彷佛他知道他的臉和一張包金的名剌有同樣的效果。

這是一種自信。

而且不是自以為是的自信,攔在路口的一排守衛看見他的臉,都是一愣,然後同時收起了兵刃,領頭的還上來問候,已經是一臉的諂笑:「不知道是唐博唐公子大駕光臨,小人是慕容……」

坐在車裡的唐博一揮手,臉上毫不掩飾自己的不耐煩:「我要過去。」

「您是要看望章掌門吧?可是他還沒回來,我們兄弟受命守衛崑崙住所已經兩個時辰了,我沒看見他們人回來……」領頭的還在解釋,擺明了一番好心,免得貴客撲空。

主人不在家,但唐博不在乎,他很不耐煩縮回車裡,大叫一聲:「起車。」

馬車車夫立刻亢奮的抽動馬鞭,馬車絲毫不顧前方的人牆,直衝而前,看那架勢,別說只是幾個武林中人,就算前面是個懸崖火海,這輛馬車也會毫不遲疑的軋過去。

幾個守衛的人倉皇而驚駭的兩邊跳開,閃出一條路來,然後是繼續倉皇惱火而無奈的躲避著車輪碾起四散飛濺的骯髒泥水。

「不好意思,我家掌門出去了,您請回吧。」崑崙院子的守衛不同往日,人人握著刀,眼睛朝外,一臉的如臨大敵,連屋頂上都走著巡視的高手,遠看去彷佛這個院子活了過來,在不安的蠕動著。

唐博臉上的笑容彷佛僵硬了,他捧著手上的錦盒,用他生平絕無僅有的低聲下氣的口吻說道:「小兄弟,我知道你家掌門不在家,但我有急事要見他,可否讓我等他回來?」

「隨便你。」回答是冷冰冰的。

「難道不讓我家少爺進去等嗎?」替唐博打傘的車夫怒不可遏的叫了起來,早知道這崑崙的人不過是一群進了中原的馬匪,連請自己尊貴的少爺進去等的禮節都不懂。

「抱歉。」守衛的臉還是那麼蒼白,那是一種震驚恐懼加上戰鬥前興奮的焦灼:「林羽先生走前吩咐,在他們回來之前,不許任何人進入我們的宅子。」

「混賬你媽的!你知道唐門的地位嗎?!」唐博還沒說話,他的車夫已經把嘴伸過了少爺耳邊,咆哮起來。

「閉嘴!」唐博回頭怒道,背後那憤怒的猛虎立刻變成了受驚嚇的小綿羊,再無聲音。

「我在車裡等。」唐博轉頭朝那崑崙弟子強笑了一下。

「請您把車移開這個街道。」守衛說道。

「什麼?!」唐博的眼皮立刻吊了起來。

那年輕的弟子第一次遇到唐博這種眼神,也嚇了一跳,他退後一步身不由己的解釋道:「有刺客行刺我家掌門,這條街道只有我們崑崙一家院門,街道上如果有車輛,會影響我們的視線和聽力,您明白?請去后街吧,或者去那邊街口,反正院門前有長明燈,掌門回來你會看見的。」

「你媽的有種別讓我遇見你這小狗娘養的遇見了我不廢了你他媽的招子我不是唐門的人!」車夫瞪起眼睛用極快而且囫圇的兇狠口語指著那弟子鼻子罵了一遍,然後扭頭眯著眼睛用緩慢清晰關切到溫柔的語氣對唐博說道:「少爺,外邊雨大風濕,你就移步到車中,我們到那邊路口等,我眼睛極好的,我守著他您放心,他回來我肯定不會錯過。現在天晚了,您正好睡一覺補補精神,您一向睡的很早的。」

「老李,你把車移過去。」唐博指著路口對車夫說道,接著自己轉身一屁股坐在了濕漉漉的台階上,抱著錦盒說道:「我就在這裡等他回來。」

※※※

「他是人嗎?!」此刻建康的夜中,無數在武林中位高權重的人在床上被手下喚起,在聽完彙報後,第一句話異口同聲的就是這個。

霍長風沒有睡,他穿著整齊,坐在建康飛鷹堂最高的虎皮椅子上,下面按次序坐著黃山石、林謙、劉遠思,蘇曉只有站著的份,這些清醒之極的長樂幫豪雄在聽到刺殺現場傳回的第一手情報,得知那個人不僅躲開無架神機弩加特製毒箭的梅花鎖射,而且在中了一支淬毒的強弓大箭後,可以憑藉內力催毒出體而毫髮無傷後,一片大眼瞪小眼後好久,所有人終於推回耷拉到膝蓋的下巴後,第一句話就是:「他是人嗎?!」

包括霍長風。

慕容秋水也沒有睡,他在得知章高蟬遇刺後,馬上前往翠袖府邸看望武神的半路上遇到齊元豪,他通報了同樣第一手的情報。

一貫泰山崩於眼前而色不變的慕容秋水,這次他以罕見的感情用事的語氣吐出這句話,而且是在愣了許久之後。

「他是人嗎?!」

只有一個大人物沒有發出這驚嘆,一開始沒有發出。

他就是武當千里鴻,他和唐博一樣有同樣的習慣,睡的很早,他不會用那些他看不起的方式娛樂自己,手下把他從被窩裡叫醒,在他聽到大體事件描述後,愣了良久後,他突然赤身裸體的從床上跳到了地上,滿臉是亢奮下時隱時現的無聲狂笑,一拳打開木窗,讓風雨澆灌到他高高挺起的胸膛上,他對著那陰沉沉的夜雨大吼起來:「想搞我千里鴻?搞啊!哈哈!哈哈哈哈!」

不理手下驚喜交加的彙報,他轉回身,在地毯上小跳著揮舞著拳頭,又彷佛刺出一次又一次隱形的劍,打倒身邊一個又一個看不見的敵人,他嘴裡嘿嘿笑著:「慕容老二你脫不了干係!想來陰的?切!你搞啊!哈哈!你們這幫小丑!」

跳了良久,他才舒服的喘著氣,讓婢女進來服侍他穿上豪華的衣服,這個時刻他才好像從狂熱的興奮中擺脫出來,一臉想起什麼事情的模樣扭頭問道:「你剛才說章高蟬什麼?五架神機弩?改造過的毒箭?唐門最厲害的那種毒?」

得到手下的應答後,千里鴻臉上的興奮突然象被人抽了一鞭子般,愣了片刻後,那裡變成了恐懼和震驚交織的空洞蒼白,他喃喃道:「他是人嗎?他是人嗎?」

黑夜中本已沉睡的昆玉樓此刻又醒來了,而且像沸水一般沸騰開了,燈火通明映照下,夜空灑下的一片片白色雨簾,無數人頭在這些雨簾中鑽進鑽出,人人臉上沒有疲倦,有的只是興奮震驚刺激下的渴望。

雖然行刺武神發生在慕容地盤,但長樂幫錦袍隊「因緣際會」下適逢其會,六個殺手他們殺了五個,可以說是這次事件中的大功臣,因此也就有了和慕容談判的本錢,在長樂幫戰場指揮官王天逸的強烈要求下,事後趕到的慕容秋水同意把解決這次事件的地點定在兩家地盤的交會處,宋家的昆玉樓。

雖然發生在雨夜中,但武神被刺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建康的武林,各路豪傑紛紛從被窩裡爬出來、從賭桌前站起來、在青樓姑娘的環抱里衝出來,在深夜裡冒雨朝昆玉樓蜂擁而來。

只為看這千載難逢的熱鬧。

昆玉樓大廳的閑人越來越多,但始終離大廳高台有三丈距離,彷佛哪裡有個太陽,人人都想看見他的光輝,但又不敢離得太近怕被燒焦,章高蟬就是這個太陽。

他穿著綉著慕容世家標誌的一件雪白絲袍,低著頭,神經質的背著手不停的在上面走來走去,彷佛一頭關在籠子里被激怒的豹子。

「王天逸,人太多了!」慕容世家的建康代理總管齊元豪對旁邊長樂幫的錦袍隊司禮王天逸扭頭說道。

他們倆好像都看對方是身上滿是刺的刺蝟,不約而同的拉開一丈遠的距離,一左一右抱臂站在台下,踩定了自己地盤的方向,傲然看著那些其他門派中人的神態,彷佛是兩個門神。

「那麼只允許進掌門和門派代表?」王天逸回應道,兩人打量了對方一眼,同時點頭。

齊元豪大聲喝令手下把地位低的人趕出大廳,並下達了封鎖建康一側通道的命令。

王天逸冷笑一聲,對著自己的手下打起了一連串手勢:往長樂幫方向一推手,……,然後豎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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