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卷八 建康縱橫 第十五節 澠池相會(上)

「我是誰?這該死的老天!」黑暗裡一個男子痛苦的吼道。

江南多雨。今天五更的清晨並沒有迎來乳白色的晨靄,而是一場淅淅瀝瀝的雨,不知道從何時下起,也不知道何時結束。

雨水不僅敲打著外邊的磚瓦,它的氣味從窗戶的縫隙中擠進來,在屋裡瀰漫開來,在這黯淡的如同黑夜的屋中播散開一股清晨特有的潮濕寒意。

屋裡的大床上,一個男子呻吟了一聲,慢慢的坐起來了身子,卻不急著起床,坐在床上的身子在雨聲和水氣中痛苦的顫抖了幾下,過了好久,他才用手用力的揉搓自己細嫩的臉皮,揉的那麼用力,彷佛要把上面附著的睡意和夢魘全部狠狠的揉成碎片。

但是等他放下手,那困頓痛苦表情下的臉,仍然如同他身上昂貴的絲綢小衣般皺巴巴的。

「我是誰?」男子有氣無力的抬頭張望,空洞的目光如同魂魄仍未歸來,他的視線掃過牆上釘著的圍棋棋盤,頓了一下;接著掃過紅木書桌上盈尺厚的文案,男子喘了口沉重的氣,最後來到了銅鏡上才停在了上面。

男子跌跌撞撞的下床,如喝醉了一般撞翻了小几,身子前傾中一把抓住了銅鏡,接著他看到了自己的面容,銅鏡中的面容:一張憔悴痛苦的臉。

「他媽的!我是誰?!」男子低聲咆哮起來,對著鏡子中的自己。

氣血翻騰的一聲低吼彷佛燒盡了他的氣和力,手無力的鬆脫開來,銅鏡無力的掉在了腳下厚厚的波斯地毯上,男子的手卻摁上了太陽穴,只感到頭裡有幾把錐子在攪著腦漿,痛的要命,同時眼皮猛力的下拉,下拉到眼睛疼的地步。

男子就這樣摁著太陽穴,閉著眼睛,身體眩暈般的微微搖晃,竟好似要站著睡著一般。

誰如果晚上睡太晚,又或者一宿連連噩夢,而又要早上早起,恐怕都是和這男子一樣。

「我討厭早晨!」男子一拳擂在桌子的文案上,「哆!」厚厚的文案無辜而恐懼的叫了一聲,畏懼似的矮了半寸。

「又是一天要來了!」男子身體縮成一隻蝦,痛苦的在地毯上蹲成一團,嘴裡喃喃的叫道:「我不想睡著……一閉眼,一天就會過去……清晨就會到來……我不想當我……我這樣有多少年了?三年?五年?我為什麼要這樣?我憑什麼這樣?我是誰?老天爺你為什麼這麼對我?……」

這個時候,屋門上傳來輕輕的磕碰聲,聲音輕緩而又有足夠的聲音,甚至從節奏里完全可以感到一種敬畏。

門開了。

敲門的是位管家打扮的老僕,他身後還跟著一位端著熱水銅盆的丫鬟,看著門裡的男人,兩人一起躬身,管家說道:「大少爺,請您洗漱更衣。」

「很好。辛苦你了。」慕容成微笑著點頭,看起來神色自若的他就是在剛起床的時候,對下人也是彬彬有禮。

天還沒透亮的時候,慕容成就從馬車裡出來走進了雨里,他面前就是宋家的昆玉樓。

昆玉樓是一個巨大的宅院,今天就是在這裡,建康武林的未來大人物們要為遠道而來的新星章高蟬舉行酒會。

身為今天的主角,慕容成來的很早,但是他不是最早來的人。

站在昆玉樓院子里迎接他的是缺了一隻手的宋不群和他的心腹範金星,除了他們慕容家和宋家的人外,裡面還有不少身著錦衣的武林人士,就是長樂建康錦袍隊了。

「為了他們少幫主的安全,王天逸在鳳儀樓那邊檢查呢。」宋不群看見了慕容成疑惑的目光,趕緊解釋道。

慕容成點了點頭,在眾人的簇擁下,踩著雕刻著花紋的石板路走了沒有多久,就看到了舉辦宴會的鳳儀樓。

眾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門廊里站著的年輕人,身著錦衣的他手捧疊的整整齊齊的幾疊衣物,卻把頭伸出雨里斜斜的看著上面,等到眾人走近,他才發現慕容成來了,急急大喊:「司禮,慕容成公子已經到了!」

透過雨傘綴出的水簾,慕容成抬頭朝年輕人喊話的方向看去,只見鳳儀樓二樓側壁的圓形風窗下擺了一架梯子,裡面在喊話之後更是影影綽綽的動了起來,看起來不止一個人在裡面,過了好一會,三四個人才有些倉惶的從圓窗里魚貫的跳出來,落到草地上,個個都是身手矯健。

不過眾人看這幾個人跳出來臉色都很怪異。

因為領頭的人穿的實在離譜:他居然穿著一身小衣,好像剛從床上跳起來一般。

有人嘀咕了一句:「好像撞破姦情啊。」一眾人都莞爾。

姦情?

是因為在舉辦如此重要酒會的場合,就算是奴僕也是衣著鮮亮,更不要說那些有頭臉的人,個個都是穿著合體的縉紳。

但就在這一群縉紳豪奴裡面,穿著睡覺的白色小衣,還急拉著一雙拖鞋的人不能說惹眼了,應該叫扎眼了。

又加上他從小窗跳下來的身手那麼果決利落,看起來真好似丈夫回家倉皇逃離情人被窩的姦夫。

「天逸,那裡有梯子啊。你何苦這麼狼狽?」宋不群在旁邊哈哈大笑起來,語氣上看來和王天逸很熟了。

「大少爺到了,我不能失禮啊。」領頭的「姦夫」正是王天逸,直接就在細雨里給慕容成躬身行禮。

慕容成打量了一下站在雨里給自己行禮的王天逸,笑的牙齒都露出來了:渾身上下全是在天花板上面弄的灰塵,被雨水一衝,不要說月白小衣,泥道道直接在臉上從額角滾到下巴尖,看起來確實夠狼狽不堪的。

「怎麼脫掉外衣入去上面?上面有什麼?」慕容成一邊笑,一邊抄過手下的雨傘,親手給王天逸遮雨,挽住他往樓里走去:「裡面說,莫要著涼。」

旁邊的宋不群笑著解釋道:「上面閣樓什麼也沒有。我這鳳儀樓兩層高,但裡面只有一層,頂上鋪了一層天花板,閣樓原本是通風隔熱用的。自己家十天半月才讓下人上去清掃一次,但王司禮還怕不安生,自己要上去察看。察看就察看吧,非要脫掉外衣。唉。」

「他下面排水暗溝也看了。恨不得變成老鼠吧?」範金星哈哈大笑起來。

「考慮不周啊,考慮不周啊。」王天逸在樓里一邊穿衣服,一邊笑道。

原來王天逸來的時候,沒想到下雨的影響,穿的見客的長袍銀帶來了,等到要開始檢查安全的時候才發現麻煩了,閣樓臟溝渠都是泥,他一個迎賓的角色總不能穿髒兮兮的衣服見客吧,交給那些新手屬下,他又不放心這群他口裡廢物的新手經驗,只好脫了外袍,身著小衣親自圍著樓爬上鑽下。

「怕弄髒?你換你屬下的衣服不就好了?」慕容成噴了口茶:「讓我想起橫著竹竿過不了城門的笑話了。」

一眾賓主都笑了起來。

「宋先生,麻煩您給我拿身乾淨的小衣來?」王天逸笑道,宋不群原本抬起手來讓下人去,但他又放下手來,聞風知音的他自己笑容滿面的去了,留下一群長樂幫和慕容世家的客人談一些不想讓他聽到的事情。

看到外人走了,王天逸趕緊說道:「慕容公子,這次要多靠你們多幫襯。」

範金星替主公答道:「放心。我們公子還有翠袖肯定盡全力讓章高蟬下場露一手。倒是你那邊準備妥當沒有?別一個照面就被撂倒了,除了滿眼星星什麼都看不見。」

「我們這邊,請二位放心。」王天逸已是滿意的笑了起來,他也不等他拿乾淨小衣來了,自己拿起靴子來一晃說道:「大公子,您看我為什麼要扒衣服警戒巡查?我是沒辦法啊,哪裡想到會下雨?今天我一身行頭都是為了這次切磋來的,比如這靴子是我穿了一個月的,我可不敢穿不合腳的啊,更不想它弄濕呀。」

「哦。」慕容成一愣。

接著看到王天逸居然拿出一套的帶護心鏡的鋼扣薄甲來,慕容成驚訝的張開了嘴巴:「你帶這個來幹什麼?你們不是想當場格殺武神吧?」

「怎麼會?就是切磋。」

「既然不是搏命格殺,章高蟬武功那麼高,你帶這東西不怕沉嗎?」範金星問道:「應該越輕越好吧。」

「雖是切磋,但您二位都知道武神武功深不可測。我穿戴成這樣,為的就是在真正搏殺時候,和我們戰士所裝配的護具一模一樣。」王天逸狡獪的一笑,自己開始彎腰纏綁腿:「章掌門不是開武館的,我們見面的時候,也不可能總是切磋。」

這狡獪的一笑留給慕容成很深的印象,它帶著江湖風雨的烙印,既帶著些見慣武林伎倆老手的自信和冷酷,還攙著青年人所獨有的無畏和興奮。

慕容成笑眯起的眼睛舒展開了,他的眼睛開始打量起這個為對頭效力的年輕人了。

「王小哥,幾年沒見,看來你經歷了不少故事啊。」慕容成笑道。

王天逸一愣,抬起頭來的時候,卻已經是恍然大悟了:「幾年沒見?哦,大公子是好記性啊,幾年前我在濟南府就遇見過公子,那個時候就是滿心歡喜,對您欽佩不已啊。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這麼一個小……」

慕容成看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