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卷八 建康縱橫 第三節 人各有命

被人抱住了小腿,還是一個爬在地上的人。

擱在殺場上,王天逸有無數種法子一擊就讓他斷手、斷臂、殘目或者直接見閻王,就算不在黑夜中的武林殺場而在光天化日下,要料理此人也是如吃豆一般容易。

但王天逸偏偏一招也用不出來,這個曾經的殺場精英反而有點不知所措了。

只因為這個人王天逸認識,更重要的是這個人絕不應該這樣對王天逸。

因為兩個人有仇!

江湖上人心詭測,要是仇人相見,要是勢力相若,肯定用眼廝殺一番,而要是一強一弱,那勢力弱的一方巴不得變成土行孫,一頭遁走,哪裡有上來就不怕死活的抱仇人大腿的。

而偏偏這個仇人一沒有逃,二沒有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眼神來,反而一把抱住了自己的腿,不只王天逸,誰碰上也會暈。

更況且這個仇人王天逸再熟不過了,正是那昔日青城弟子的領袖——譚劍濤!

就在王天逸的家鄉,王天逸和凶僧反客為主,在雨夜擊破追兵,更在青城下榻的客棧里把這個青城的未來之星打折了腿,王天逸更是一腳踩碎了他的右手手骨。

被打成殘廢生生廢去武功,對於一個武林青年才俊來,這可能是比死更大的仇恨。

在江湖打滾了三、四年的王天逸蔫會不知道這個道理?

正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王天逸此刻好不容易從震驚中擺脫出來,第一時間沒出手攻擊,下面自然就不好大打出手了;加上王天逸沒能在江湖中洗白,最怕的就是青城熟人;況且現在太陽當頭,王天逸這個黑暗中的暗組悍將實在還沒有養成在陽光下大開殺戒的習慣,於是王天逸只是呲牙咧嘴的把那譚劍濤一腳踢開,好像踢開瘟神一般,心裡巴不得後頭那些賭場打手替他解決掉這個麻煩。

一被王天逸甩開,譚劍濤馬上又被人圍住了,在拳腳相加中,譚劍濤死命撐起身體對著王天逸的背影大叫一句:「川秀病重!」

這四個字如定身符一般,嘎嘎然讓王天逸就要隱入賭場大門的無情背影凍結在了那裡!

正在圍毆譚劍濤的四個大漢只覺眼前一花,彷佛有隻巨大的白鷹撲到了在地上翻滾的譚劍濤身上,還沒搞清怎麼回事,譚劍濤已經在腳下消失了。

「川秀也在建康?!!」王天逸拎著譚劍濤領子大吼著問,眼裡全是期望點燃的焦灼。

※※※

「咳!咳!……咳!」每一聲劇烈的咳嗽彷佛都要把自己的心肝從口裡咳出去,咳嗽間歇之後是五臟六腑移位的痛,身體如灰朽的木頭一般哆嗦著,時刻都要崩塌,唯一沒有這朽木味道的是緊握著自己的那隻手。

那隻手冰冷,但是極其有力,裡面出來一種堅韌不撓的力量,如同一股冰冷的生命傳到熾熱的病體上,給這搖搖欲墜的軀體帶來了一種另類的支撐。

接著另一隻手穿過快要爛透的褥子和軀體之間把自己扶了起來,觸到肌膚的臂膀依舊冰冷,讓病重的人不能不在幻覺中以為是那無常的胳膊,然後是一碗熱葯送到口邊,如一團熱燙的泥漿般滑過失去味覺的舌頭,直落到空空的肚裡,一股熱線陡然穿透,渾身好像被肚裡那條看不見的線抽了一下,身子一下子拱了起來,也抽開了難以睜開的眼皮。

「阿濤,你回來了。」張川秀努力張開被眼屎黏住的眼皮,眼前蒙朦朧朧是個赤裸著上身的漢子。

「川秀!是我啊!」那漢子叫道,聲音里卻帶了哭腔。

聽聲音有異,張川秀坐在散發著臭氣的被褥上,儘力把眼皮睜大的更大些,但眼皮上好像蒙了一層膜什麼也看不清,只能用力眨巴著眼。

那漢子伸出冰涼的手指,輕輕的替他擦去了眼上的眼屎和淚膜,眼睛清爽了,入目的是眼前赤裸的軀體。

那是怎樣的一副身體?!

一層層的細微傷疤遍布肌肉凸起的身體的每一寸,宛如海面的波紋,這細微傷疤下面是一條條更深更長的疤痕,宛如海面下游弋的鯊魚。

張川秀並沒有時間驚奇,因為他的腦袋已經快被燒木了,他抬起頭,前面是張似曾相識的臉,但只是似曾相識而已。

因為這張臉並不和他以前相識的任何人完全一致。

那臉的線條如刀削般的冷峻,就連因為激動而抖動的嘴唇都帶著糝人的寒意,最可怕的是眼睛和眉毛,那裡彷佛有槍刺一般的東西刺著自己的臉,讓自己心裡生出恐懼。

掙扎著的張川秀眼神下落,對方臉上那條蜈蚣般的赤紅劍傷陡然入眼,張川秀一聲呻吟,聲音裡帶著恐懼的顫抖,他問:「天……逸?」

「是我啊!川秀啊,你受苦了!」王天逸的臉陡然扭曲了,目里兩道眼淚崩落,一把把張川秀抱在了懷裡,大哭起來。

什麼是兄弟?

兄弟不一定要替你去死才叫兄弟!

往往是兄弟里有人背叛你,而有人救你命,你才知道什麼叫兄弟!

兄弟不一定要和你並肩作戰,兄弟不一定要和你同生死,但兄弟卻能在你走投無路、生死攸關的時候救你一命,哪怕僅僅是一個眼色、一個招呼,甚至只是沒有賣你求榮。

這就夠了!

江湖之大,又有多少人能做到?

張川秀僅僅是蹲在王天逸和胡不斬舉著的糞坑石板上不動,然而就是這種事情誰能做到?

在王天逸心裡,一樣親如手足的趙乾捷卻無情的把他推入死局,一對比之下,張川秀這種大恩怎能不銘刻在心?怎能不在想起之時感激涕零?

江湖中人沒人生來就是壞蛋的。

江湖中人沒人生來就心冷如鐵的。

王天逸更不是壞蛋。

因此王天逸格外感恩。

因此王天逸在聽到張川秀病重之後,馬上攜著譚劍濤瘋了般的朝他們住處跑了過來,因為譚劍濤和張川秀住在建康南城,那不是長樂幫的地盤,是慕容家族的領地,王天逸二話不說,扒了自己的長樂幫長衫,赤著上身跑過了界街。

終於同門兄弟再度相見。

王天逸大哭,張川秀木然。

這個時候,譚劍濤拖著殘廢的一條腿進來了,他完好的左手端著一壺茶,臉上是最真誠的微笑。

「川秀,多虧了天逸!才買到了葯。」譚劍濤興奮對張川秀說道,臉上被打的青紫滿面的他大聲的把搖搖欲墜的木棚子震的掉土。

※※※

張川秀還在燒,王天逸出來的時候,一個勁的對譚劍濤說:「沒有川秀,我早就死了。」

「你們關係好,我知道。」譚劍濤笑的格外開心,他拖著腿拉過小巷裡的骯髒濘泥。

「譚瘸子,給我水梨吃!」一群襤褸的小孩從四面八方圍了過來,大聲叫著。

譚劍濤絲毫沒有惱的意思,因為買到了葯的他揮著手,大聲驅趕著這群髒兮兮的孩童:「去去去。」

「再這樣叫小譚,我就揍你。」旁邊七八個席地洗衣服的婦女大聲的叫著,把小孩趕開,笑著問譚劍濤:「小譚,給小秀買到葯了?這是你們的朋友?」

「李嬸子,買到了!應該沒問題了!」譚劍濤大笑著回答道,說著指著赤膊的王天逸道:「沒錯,好朋友!哈哈。」

一個高手,絕不會對環境有所忽視。

任何地方去過一次,就可以憑記憶繪出地圖來。

尤其是號稱江湖中最精銳的部隊暗組中的指揮官。

但王天逸卻犯了一個低手才會犯的錯誤,他對張川秀和譚劍濤住的地方毫無印象,因為他來的時候心太急了。

此刻王天逸掃視了一圈譚劍濤和張川秀住的地方:這個地方是不折不扣的貧民窟,環眼之內根本沒有磚瓦的屋子,竟然全部都是搭建的勉強能遮風擋雨的木棚子,地上污水橫流,骯髒不堪,裡面的人都是衣著襤褸,面有菜色,整個土地都散發著一股臭氣,窮苦人特有的氣味。

這裡的大部分住民都是苦力,他們白天去給長江航船搬運貨物,晚上就帶著微薄到僅能糊口的薪資回到這裡告慰老婆孩子,而張川秀和譚劍濤就在其中之一的木棚里棲身。

王天逸他現在才想起張川秀那滿是補丁的被子散發的氣味和這個地區的氣味完全一致。

王天逸鼻子很敏感,尤其是不熟悉的氣味,所以這貧民窟的氣味他更是敏感,裡面沒有血腥,卻有股憂愁的氣息瀰漫其中。

這氣味,王天逸絕不熟悉。

因為對於一個武林人士而言,很少會和這種地方有什麼牽扯。武林是個用命博富貴的地方,死人很容易,因此來銀子也格外容易,唯一的問題就是你有沒有好命享用這些你用血和命換來的銀子。

「譚師兄,找個沒人的地方聊聊?」王天逸轉身對滿身補丁的譚劍濤一抱拳。

「唉喲!天逸!你別這樣客氣!」譚劍濤對王天逸那普通的江湖一禮節顯得格外受驚若寵,臉上顯現的表情再也找不到以往那個神采飛揚的大師兄,而是一個落魄潦倒的尋常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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