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烏雲珊丹

才入了夏,草原上的伏耳草就已經長過了人膝。遠遠望去,視線里廣闊得無邊無際的綠,一直接到蔚藍的天際。風一吹,草浪起伏,彷彿綠色的大海,蕩漾著星星點點的乳白色--那是牧人們的羊氈帳篷,彷彿海面上漩起的白沫,望久了會令人覺得眼暈。

中午的日頭已經有點兒火辣辣的意味,阿罕被太陽曬得發了熱,卸下了大半件袍子,匆匆將袖子往腰間一系,在顛簸的馬背上模糊地想,只怕自己這模樣倒似個吐蕃人了。

王帳的游哨遠遠地已經看見了阿罕,便嘟起嘴唇打個呼哨,還未等阿罕應答,四面已經有數十騎圍奔過來。艷烈的日頭下,遙遙已經可以看清王帳衛士特有的虎皮袍子,豎起的精鋼彎刀彷彿折月山上的新雪,反射著炫目的日光。

阿罕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放開了嗓子就罵:"巴雅爾你這個狼崽子。"

初夏的風挾著青草特有的香氣,將他的聲音送得遠遠的。為首的衛士首領一騎當先,遠遠就直向他衝過來,隔著老遠就滾下了鞍子,行了最恭敬的伏地大禮,額頭一直點到草地上去,"阿罕王爺,怎麼想到會是您。"

阿罕說:"起來吧。"王帳的衛士們已經紛紛趕到,都下馬行禮。阿罕問:"大單于怎麼樣了?"

巴雅爾皺著眉頭說:"今天連馬奶都沒能咽下一滴去。"

阿罕的眉頭也不禁皺起來,隨著巴雅爾沿著山坡疾馳。平靜的河水在山腳下緩緩轉了一個大彎,在河畔平坦廣闊的草原上,佇立著金碧輝煌的大單于王帳,如一朵盛開的雪蓮,四周散落著星星點點無數羊氈帳篷,眾星捧月一般,又似千重潔白的花瓣,簇擁著金黃的花蕊。

走至帳外,就已經隱隱聞見一股皮肉腐爛的惡臭。掀開沉重的羊氈,大帳中密閉四合,一絲風也透不進來,大白天還點著酥油燈,燈油的氣味混合著那種奇異的惡臭撲面而來,阿罕的眉頭不由得皺得更緊些。他解下佩刀交給衛士,跟隨著巴雅爾走進王帳,已經聽到熟悉的聲音:"是……阿罕……"夾著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彷彿破風箱。

阿罕行禮,以額點地,"是我,大單于。"

狼皮褥子上的額爾納直挺挺地躺著,兩個奴隸拿著細布替他擦拭胸前傷口滲出來的膿血。他轉動灰黃的眼珠看到阿罕,倒是笑了,"你來得真快,看來我是真的要死了。"

阿罕說:"收到大單于的信,我一個人騎著快馬就上路了。"他在火盆旁的狼皮褥子上盤膝坐下,如小兒仰望父親一般仰望著額爾納。

先大單于活到成年的共有七個兒子,在征戰中死了五個,餘下兩個,便是額爾納與阿罕。阿罕比額爾納年紀小了二十多歲,自幼便十分崇敬這位兄長。後來額爾納繼位大單于,阿罕便成了名正言順的青木爾王。

額爾納說:"叫你來……問……格薩與占登……哪一個……大單于……"他每說一個字,胸口的傷口就湧出更多的膿血,只能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兩個奴隸嚇得都不敢再動彈,縮到了一旁。

格薩是額爾納與大閼氏扈爾特氏的長子,今年三十五歲,正當壯年,亦是聞名草原的彪悍勇士,在歷年征戰中立有頗多戰功。而占登是額爾納的第六個兒子,今年才十七歲。

阿罕知道額爾納素來不喜占登,成年的兒子里,也只有占登如同未成年的弟弟們一樣,仍舊跟在額爾納身邊,沒有分到自己的部落與草場。沒想到額爾納竟會將他挑出來,與最有資格繼承單于之位的格薩並列為繼承人。

額爾納沉重地呼吸著,"占登……吐蕃……"

賀仳與吐蕃交戰多年。起先是吐蕃與賀仳諸部為了爭奪水美草豐的牧場,雙方各有死傷。後來積怨漸深,吐蕃達穆格王在位的時候,集結重兵,由其率兵親征,渡過了秋水河,那一役賀仳大敗,只餘下不到兩萬老弱病殘,退往折月山北。

一直到吐蕃達穆格王的孫子普木加善王在位時,賀仳仍是折月山北的孱弱部落,年年向吐蕃進貢牛羊。後來被賀仳後世稱作"日祗大單于"的東菘呼延,一統折月山北諸部落,而那時吐蕃國力漸衰。東菘大單于以精騎八萬大敗吐蕃於縱石灘,一雪賀仳百年之辱。從此後浩瀚的顎爾達草原再次成為了賀仳人的牧場。

近年來吐蕃國勢漸振,出了位中興之主次仁嘉措,賀仳數次與之交手,卻都沒能佔到上風。最後額爾納親率大軍繞道西南,試圖奇襲吐蕃重鎮定則,卻不想反遇吐蕃伏擊。額爾納身受重傷,幸得部族勇猛,急撤數百里,退至金水河畔重駐王帳,這才派了快馬急報,傳訊給青木爾王阿罕。

阿罕從王帳中走出來,問守候在帳外的巴雅爾:"占登呢?"

巴雅爾也不知道,最後還是找來了平日侍候占登的小奴隸呼都而失,呼都而失哆哆嗦嗦地說:"小……小……王子……到河邊飲馬去了。"

阿罕果然在河畔找到了占登的馬,那馬飲飽了水,自顧自地在低頸吃草。碧藍的天空下,四處靜悄悄的,唯有風吹過草尖刷刷的輕響聲,還有馬嚼著草葉的聲音。占登在草叢中枕著鞍子睡得正香。初夏青草豐茂,碎金子般的陽光透過草芒照在他年輕的臉上,他烏黑濃密如女孩子般的長睫在臉上投下兩圈絨絨的影子,襯出沉酣香甜。

阿罕心頭火起,伸足便踢,口中大喝:"敵人來了!"

他年輕時是草原上有名的摔跤好手,出足極快,這一招"鷹撲"還未用老,疾風已經盪起大片柔軟的草莖。電光石火的一剎那,占登已經倏地睜開眼睛,卻沒有躲避,也不知是嚇傻了,還是來不及,被阿罕重重踢在脛骨上。

阿罕哼了一聲,占登痛得直吸氣,掙扎著站起來彎腰行禮,"叔父。"

阿罕道:"你父親都快死了,你還在這裡睡覺。"

占登卻笑了一笑,"人總是要死的。"

阿罕瞪著他,占登自幼分外白皙的臉龐不似賀仳漢子慣有的黝黑壯實,反倒有一種南蠻子似的俊朗之美,彷彿折月山上的積雪反射著月光,柔和卻清冷。

阿罕呵斥他:"誰教你說這種混賬話?"

占登又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我五歲的時候發高熱快死了,那時大單于不就是這樣說的?"

阿罕倒一時說不出話來。

遠外山坡上傳來牧馬人的歌聲,依稀可以聽出,唱頌的正是顎爾達草原上最美的烏雲珊丹,悠遠的歌聲隨風飄蕩:

青翠的松樹是那太陽的光彩,

啊哈嗬,美麗的荷花兒是那湖水的光彩嗬。

性情溫柔的烏雲珊丹姑娘喲,

啊哈啊哈嗬,是那情人金平哥哥心中的光彩喲。

蒼勁的檀香樹是那月亮的光彩,

啊哈嗬……

阿罕聽得出了神,碧藍的天空上,一朵朵白雲緩緩流過,天地間寂靜無聲。

他最後長長出了一口氣,說:"既然如此,那前日在亂軍中,你為什麼要拚死救出你的父單于?"

占登眨了眨眼睛,"我沒有想救他,我只是自己想活命,所以才拚死衝出去。"

阿罕又瞪了他一眼,說:"嘉措用兵極佳,既成合圍之勢,那必如鐵桶一般,你如何能夠帶著幾千騎全身而退?給我從頭到尾,仔仔細細講一遍。"

占登還是漫不經心的模樣,"叔父來了總有大半日了,怕早已經聽旁人講過,何必我再來啰嗦。"

阿罕見他總是這副腔調,不由發狠道:"混小子,死到臨頭了都還不自知!"

占登"嗯"了一聲,說:"如果格薩繼位,他忌憚我此次對付吐蕃人的法子,遲早會尋釁將我殺掉。"

阿罕沒想到他竟然一語道破,不由偏了頭,打量起這個自幼看起來最為孱弱庸碌的侄子,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惑與不解。

最後他搔了搔頭髮,問:"你打算怎樣做?"

占登仰起臉,望著天上緩慢的流雲,淡淡地反問:"大單于他打算怎樣做?"

阿罕咧開嘴高興地笑了:"他要將大單于的位子傳給你。"

奉裕九年丙辰,單于額爾納薨,其六子占登繼位,長子格薩亂,未幾卒於亂軍。奉裕十一年甲戊,占登破吐蕃於大非川。次年,陷火魯城,吐渾國亡。賀仳軍逼小稷城,吐蕃遣使割烏籍、厲屈、久義普、羅金、閏康五郡求和,自此羅素汗山北諸部皆臣於賀仳,時年占登二十一歲,始稱顎海汗。

--《陚史 列傳第二百十四 外番七 賀仳》

七月間的彌勒川彷彿連空氣中都流淌著蜜汁,野花正開得漫山遍野,無邊無際的花海彷彿碩大無朋的一張巨毯,織滿五彩繽紛的顏色,一直鋪到如天屏聳立的雪山下。

呼都而失等得不耐煩了,順手摺了一根草莖在嘴裡嚼著。胯下的黑駒也打著噴鼻,彎下頸去啃長得正肥嫩的折耳草。他啐掉口中嚼碎的草渣,望了望西邊深藍天際上雪山的高大影廓,自言自語:"不會白等一場吧?"

五百騎都因這句話起了輕微的焦躁不安,緊緊跟隨呼都而失左右的阿諾先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