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銅鏡里一張芙蓉秀臉,兩頰敷了淡淡的胭脂,紅暈卻是從肌膚里透出來,只襯得一雙剪水雙瞳,眼波流轉。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比起那老大嫁作商人婦的琵琶女,到了如今,未嘗不是個好結果……行結酈禮於芙蓉舫中,簫鼓遏雲,蘭麝襲岸,齊牢合陛,九十其禮……我要的,他一一都給了我,如今還有什麼不滿意?

瓦礫落在船舷之上,砰砰有聲。明媒正娶我這風塵之人,真的就這般不見容於世?岸上的人義憤填膺、連辱帶罵,向船上投擲瓦礫。他卻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鴛湖畫舸思悠悠,谷水香車浣別愁。舊事碑應銜闋口,新歡鏡欲上刀頭。此時七夕移弦望,他日雙星笑女牛。傍曳歌闌仍秉燭,始知今日是同舟。"

人間若問章台事,鈿合分明抵萬金……我回過頭去盈盈淺笑,他以嫡配之禮待我,我不嫁此人,卻要嫁與何人?

暮色四合,一鉤新月映照江面,煙籠寒水,艙外終於漸漸寂靜。推開艙窗,涼風襲來,冷沁骨髓。

天氣那樣冷,周家人將我趕出來時,身上只一件翠色單衫,三寸金蓮躑躕而行,卻不知要去向何處。風塵女子的身世多如浮萍,十歲那年我便被賣入娼寮,既入得此門,便是永世不得翻身。琴棋書畫,詩詞曲賦,每日五更起來練嗓。媽媽吸著水煙,煙筒咕嘟嘟地響著。她噴出一口輕煙,聲音也悠悠似那煙縷散入空中:"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們這門子里,一樣要藝有專精,才好襯得一張臉兒錦上添花。光憑張臉,那是下三爛的站街妓。"稀奇不稀奇,連妓亦分三六九等,但終是一樣的倚門賣笑背人彈淚。我到底倚仗著天稟過人,在姐妹里也算得個拔尖兒,猶憧憬一個出淤泥而不染,只盼遇得良人,贖得此身。

到底,是叫我跳出了娼門。十四歲那年,他是大學士周道登,媽媽做主,將我賣與這位白髮蒼蒼的權臣貴人。周家門庭顯赫,規矩森嚴。當家的主母聽說買得我這風塵女子回來,進門之後便在上房誡飭訓斥半晌,又命婢女執家法來,打我三十棍"規矩杖"。血肉模糊,痛苦輾轉,我只咬了牙一聲不吭。那張皺紋千溝百壑的臉上,卻只有漠然的冷淡,如看著毫不相干的一齣戲。

已知這裡,沒有我的活路。

五更即起,至上房站規矩,夜裡挾了鋪蓋,睡在主母床前,遞茶侍溺,一喚便要醒起。哪裡還能沾半分文墨,筋骨疲至力竭,再無心思想著書畫吟唱。每日青衣素鬟,偶然那日在鬢畔簪了朵紅絨花,主母便冷笑一聲:"果然是狐媚子,成日愛著花兒粉兒,想著勾三搭四。"便命婢女往臉上一口啐來。

那唾沫不許擦,膩在臉上一點點干,一點點澀,皮膚一分一分地發緊,只覺得奇癢鑽心,方知是痛不可抑。幾乎已經絕望,想過一索子吊在那房樑上。替老爺點煙的小廝看在眼裡,那日餓飯罰跪,他悄悄袖了只饅頭來給我,低聲相勸:"姐姐,你這樣年輕,不為旁的,忍著總有條出路。"那隻雪中送炭的饅頭,一兩句關愛的話,我心裡微微一酸,這府里唯有他還將我當人,當成弱質可憐的女兒家。這足以將我的心又慢慢綴連起來,頑強而執著地活下去,苦熬著沒有未來的明天。

慚慚覺得一絲溫暖,如果能夠看見他。只是將他當成個希望,當成是自己唯一的回護,是這如海侯門裡唯一的慰藉。擠著工夫背著人,綉了雙鞋墊,眼瞅著主母出門上香,偷偷約了他在後園裡,方遞在了他手上,卻雙雙叫總管拿了個正著。

主母上香回來,一聽得此事,冷笑一聲,"早瞧著你們眉來眼去,原來早就勾搭成奸!"說著不無得意地回頭瞧了老爺一眼,"我就說這娼門裡皆是爛貨,遲早不守婦道。"那個老爺滿臉的白鬍子氣得幾乎都要翹起來,我卻只有絕然的痛快:這糟老頭子憑什麼就霸了我一生?他怒喝一聲:"攆出去!"主母哂笑,"還算便宜了這污爛貨。"

攆出了周家門,天宏地廣,我卻只如飛絮浮萍,流落吳江街頭,幾成乞丐。棲身庵堂,做些洒掃粗活,那些尼姑見不得我吃一碗閑飯,每日只是冷嘲熱諷。原來佛門亦不是清凈之地。這日卻遇上貴客來上香,布施了五十兩雪花白銀,師太當即眉開眼笑,讓入後堂用素齋。那貴客卻是二八年華的嬌嬈艷姝,扶著小鬟迤邐而來,正執帚打掃中庭的我驚呼失聲:"徐姐姐!"

這一聲終於改變了我的命運,有同門之誼的徐佛,將我接回她的寓舍。庭院深深,綠柳垂楊掩映粉垣紅樓,好個雅嫻之地,卻是吳江人盡皆知的胭脂境、銷魂窟。我凈身洗髮,換過身乾淨衣衫出來拜謝徐姐姐,卻只見她驚艷的目光,"影憐,真真是我見猶憐。你不若重操舊業,必有所成。"必有所成?我臉上不禁浮起笑容,這勾欄院里,風塵之中,能求何所成?不過掙一口飯,捨得這身子罷了。兜兜轉轉,原來到底逃不開這軟紅輕偎的生涯。

徐姐姐一手操持,引路搭橋,宴請了吳江名士。我一闕詩成,轟動席間,從此才名不脛而走。卻原來世上人貪圖附庸風雅,青樓賣笑,能詩能畫,倒替我博個花魁名頭。從此我改姓為柳,易名為隱,輾轉吳越,寄居松江,秦淮河的槳聲燈影伴著綺光年華。時人將我與七位才名卓越的姐妹,並稱為"秦淮八艷"。

功成名就,往來無白丁。這日復社首領,大才子張縛設宴相邀。我青衣素服,只命小鬟抱了琵琶,款款步入齊楚閣內。席間諸人驚艷的目光早已是見怪不怪,微微一笑,便叫了張縛的字:"西銘,今日諸多貴客,我卻來遲了,還望見諒!"旁的人哪裡肯等閑饒過這一句,定要罰酒。我只淡然道:"諸位公子皆是雅量,隱雯不才,獻醜一曲,為諸位公子佐興。"接了琵琶,輕攏慢捻便一紓歌喉,"拂衣欲走青珊瑚,澒洞不言言劍術。須臾樹杪雷電生,玄猿赤豹侵空冥。"琵琶錚錚,嘈嘈切切,卻掩不住那驟生的肅殺之氣,席間人不由停箸置杯,側耳凝神。

"寒鋒倒景不可識,陰崖落木風悲吟。吁嗟變化須異人,時危劍器摧石骨。"琵琶聲漸激越,如一線凌空,漸拔漸高。西首那位公子正自斟酒,此時早已瞠目結舌,手中酒壺兀自汩汩流傾,那杯中早已注滿,只流得半席皆是,卻無人注目理會。

"我徒壯氣滿天下,廣陵白髮心惻惻……"琵琶聲戛然而止,席間仍是一片沉寂。過了半晌,張西銘方轟然一聲:"好!"諸人這才似回魂一般,擊案鼓噪。我緩緩放下琵琶,忽聽得個醇厚的嗓音道:"柳姑娘真是色藝雙絕,只不知此詩何名,為何人所作,如此佳作,理應是奇才高士手筆。"

我淡然一笑,"此首《劍術行》,乃不才覆瓿之作,有辱公子清聽。"他的聲音不卑不亢,"姑娘才思敏捷,品格豪拓不讓鬚眉。抑何其凌清而瞷遠,宏達而微恣與?大都備沉雄之致,進乎華騁之作者焉。"張西銘大笑道:"軼符,你素來自負詩名,今日得見柳姑娘奇才,竟如此甘拜下風?"

我悚然一驚,回首隻見他劍眉宇軒,那雙烏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朗然若星。他竟然就是陳子龍,松江第一才子陳子龍。他的目光柔和,像是能望入人心裡去,我突然無端端又是悚然一驚。名士風流,他也不過是個走馬章台的少年公子,想要贏得青樓薄倖名罷了,卻為何在他清亮的目光之下,雙頰微微地發起熱來,只是萬分的不自在?

只得講些場面話,十指纖纖捧了杯盞,"隱雯素仰公子才名,今日得見,實屬三生有幸。謹以薄酒一杯,聊表敬意。"他的臉驟然微微一紅,赧然還禮。他竟然會臉紅?來這銷金窟里的豪客,故然有一擲千金的公子,亦有久負才名的浪子,但人人視我,不過一介玩物,風雅玩物。我這才名也不過博得他們嘖嘖向旁人炫耀:"那能詩能賦的柳隱,我也曾做過她的入幕之賓。"娼女便是娼女,這世上並無出淤泥不染的神話,人家看到你裊裊凌波,仍不忘記提點的是你根下的腐臭,再歡愉的笑顏里亦帶了一絲微妙的揶揄。雖不在臉上,但隱在心裡,我知道。

他居然會臉紅,如履薄冰的惶然神氣,仰面將酒一飲而盡。我心裡忽悠悠一輕,想起周府那送我饅頭的小廝。他一字不識,只因著我是個女人,便傾心相授。他--這才高八斗的陳子龍,原來在他心裡,我亦能拋開那些個虛名才氣,單純只是個女人。

一盞女兒紅慢慢咽下去,先苦回甘,微辣入喉,我心思冗雜,突然嗆住,忙取了手巾子掩著輕咳不止。小鬟輕撫著我的背,無意中向他一瞥,他卻正望著我,那目光中甚是關切,只是一對上我的目光,卻又連忙轉臉向一旁。我心裡突然回過神來,那酒的辣里便泛上一縷甜。

夜涼如水,席間諸人早已是酒酣耳熱,我酒意突沉,趁人不備去向廊上。倒是一輪皓月,寒浸浸的月光映得我衣如白雪。風裡飄來茉莉花香,隔壁院中的歌吹之聲隱隱綽綽,醉意迷濛,拔下金釵擊柱輕唱:"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餘音猶自緲緲,突然見那青磚地上,倒映著淡淡人影。

驀然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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