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節

裴照道:「末將受殿下差遣,來這裡追捕逃犯。」

我竟然還笑得出來:「裴將軍乃是金吾將軍,統領東宮三千羽林,不知是何等逃犯,竟然驚動了將軍,一直追到玉門關來。」

裴照不動聲色,淡淡地道:「自然是欽命要犯。」

我又笑了兩聲:「欽命要犯……」

阿渡微微一動,關隘上頭的雉堞之後,便出現了無數兵甲,他們引著長弓,沉默地用羽箭指著我們。

我嘆了口氣,對裴照說道:「反正我今日無論如何都要出關去,你若是想阻我,便將我亂箭射死在關門之下吧,反正這樣的事你也不止幹了一次了。」

裴照卻道:「太子妃誤解殿下了,殿下待太子妃,實在是一片痴心。」

我道:「什麼痴心不痴心,我和他恩斷義絕,你不用再在我面前提他。」

裴照道:「承天門失火,並不是燈燭走水。」

我微微一驚。

「上元萬民同歡,實在沒有辦法關閉城門,殿下憂心如焚,唯恐刺客將太子妃挾制出城,再難追捕,所以狠心下令,命人暗中放火,燒了承天門。「裴照語氣仍舊是淡淡的,」殿下為了太子妃,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為何太子妃,卻不能原宥殿下。」

這消息太讓我震驚,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承天門乃是皇權的象徵,自從承天門失火,朝中議論紛紛,皇帝為此還下了罪己詔,將失德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我做夢也沒有想過,那不是偶然的失火,竟然是李承鄞命人放的火。

裴照道:「殿下身為儲君,有種種不得已之處。那日射殺刺客,誤傷阿渡姑娘,乃是末將一意孤行,太子妃若要見罪,末將自然領受,太子妃不要因此錯怪了殿下。」

我雖然沒什麼心機,卻也不是傻子,我說道:「你休在這裡騙我了。」

裴照道:「末將不敢。」

我冷冷地道:「你有什麼不敢的,不是君命難違么?沒有他下令,你敢調動羽林軍圍殲?沒有他下令,你敢叫人放箭?你將這些事全攬到自己身上,不過是想勸我回去,我再不會上你們的當。裴照,三年前我在忘川崖上縱身一跳,那時候我以為我再不會見到你們。這三年我忘了一切,可是你大約從來不曾想過,我竟然會重新想起來。李承鄞做的那些事情,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你今日不放我出關,我便會硬闖,要殺要剮隨你們便是了。」

裴照神色震動地看著我,他大約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會想起一切事來,他怔怔地看著我,就像是要用目光將我整個人都看穿似的。我突然覺得心虛起來,這個人對李承鄞可不是一般的忠心,他今天到底會怎麼做呢?

裴照沉默了好久,忽然道:「不會。」

我覺得莫名其妙:「什麼不會?」

他抬起眼睛來看我:「那日太子妃問,若是刺客抓著您,末將會不會也命人放亂箭將您和刺客一起射死?末將現在答,不會。」

我突然地明白過來,我朝阿渡打了個手勢,阿渡拔出刀來,便架在我脖子里。

我說:「開關!」

裴照大聲道:「刺客挾制太子妃,不要誤傷了太子妃,快快開關。」

關門被打開,沉重的門扇要得數十人才能一分一分地推動,外頭刺眼灼人的烈日直射進來,白晃晃的,曬在人身上竟微微發疼。

玉門關外的太陽便是這般火辣,我按捺住狂喜,便要朝著玉門關外策馬奔去。

突然聽到身後馬蹄聲大作,一隊騎兵正朝這邊賓士過來。迎面旌旗招展,我看到旗幟上赫然綉著的龍紋,來不及多想,等再近些,那些馬蹄踏起的揚塵劈頭蓋臉而來,我眯著眼睛看著這隊越馳越近的人馬,才發現為首的竟然是李承鄞。

我心猛然一沉。

我和阿渡催馬已經奔向了關門。

我聽到遠遠傳來大喝:「閉關門!殿下有令!閉關門!」

那些士卒又手忙腳亂開始往前推,想把關門給關上。

眼看著沉重的關門越來越近,中間的亮光卻越來越少,那些人拚命推著門想要關上,越來越窄,越來越近,只有一匹馬的縫隙了,眼看著來不及了。阿渡的馬奔在前頭,她回過頭想要將我拉上她的馬,我卻揚起手來,狠狠地抽了她的馬一鞭,那馬兒受痛,長嘶一聲,終於躍出了關門。

關門徐徐地闔上,我看到阿渡倉惶地回過頭來看我,她兜轉了碼頭想要衝回來,可是沉重的關門已經闔上,她的刀本來已經插進門裡,但是什麼也改變不了了。關門關了,鐵栓降下來,我聽到她拚命地想要斬斷那鐵栓,徒勞的削砍只是濺起星星點點的火花,她不會說話,也不能發出任何聲音,我看著那刀尖在門縫裡亂斬著,可每一刀,其實都是徒勞。

大隊的羽林軍已經衝上來,我轉身朝著關隘奔去,一直奔到了城樓上。我伏到城堞之上,彎腰看到阿渡還在那裡孤伶伶捶打著城門,那樣固若金湯的雄關,憑她一人,又如何能夠撼動半分?我看到她咧嘴在無聲地哭泣,我忽然想起赫失,他將我託付給了阿渡,又何嘗不是將阿渡託付給了我。如果沒有我,阿渡也許早就活不下去了,正如同,如果沒有阿渡,我也早就已經死了。

突厥已滅,阿渡比我孤苦一千倍一萬倍,二十萬族人死於月氏與中原的合圍,可是這樣的血海深仇,她卻為了我,陪我在中原三年。

事到如今,我只對不起她一個人。

羽林軍已經奔到了關隘之下,無數人簇擁著李承鄞下馬,我聽到身後腳步聲雜沓,他們登上了關樓。

我倒沒有了任何畏懼,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

李承鄞的頸中還縛著白紗,其實我那一刀如果再深一點點,或許他就不能夠再站在這裡。

他獨自朝著我走過來,而他每進一步,我就退一步。我一直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一直退到了雉堞之上。西風吹起我的衣袂,獵獵作響,就好像那天在忘川之巔。我站在懸崖的邊上,而我的足下,就是雲霧繚繞的萬丈深淵。

李承鄞看著我,目光深沉,他終於說道:「難道你就這樣不情願做我的妻子?」

我對他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他問我:「那個顧小五,到底有哪裡好?」

我的足跟已經懸空,只有足尖還站在城堞之上,搖搖欲墜。羽林軍都離得非常遠,沉默地注視著我。而李承鄞的目光,有著錯綜複雜的痛楚,彷彿隱忍,亦彷彿凄楚。

我彷彿做了一場夢,一切都和三年前一般,這三年來浮生虛度,卻終究是,分毫未改。

我說:「顧小五有哪裡好,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

李承鄞忽然笑了:「可惜他已經死了。」

是,可惜他已經死了。

他說道:「你跟我回去,我既往不咎,還是會對你好。不管你是不是還惦記著那個顧小五,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便再不會提起此事。」

我對他笑了笑,我說:「只要你答允我一件事,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回去。」

他臉上似乎一點兒表情也沒有,只是問:「什麼事?」

我說:「我要你替我捉一百隻螢火蟲。」

他微微一震,似乎十分費解地瞧著我。我的視線漸漸模糊,我卻仍舊是笑著的:「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忘川的神水讓我忘了三年,可是,卻沒能讓我忘記一輩子。」

眼淚淌過臉頰,我笑著對他說:「像你一直都忘了,多好啊。」

他怔怔地瞧著我,好像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我明明是在對他笑的,可是卻偏偏又在哭。我說:「這一次,我是真的要忘了。」

我迴轉身,就像一隻鳥兒撲向天空,就像一隻蝴蝶撲向花朵,我毅然決絕地縱身躍下。我明明知道,這裡再無忘川,下面是無數尖利的碎石,一旦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我聽到無數人在驚叫,李承鄞情急之下,搶上來抽出腰帶便揚手捲住我。一切的一切,幾乎都像三年前的重演。我整個人硬生生被他拉住懸空,而他也被我下沖的慣性,直墜到城堞邊。他一手扶著堞磚,一手俯身拉住我,手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暴起,他脖子里的傷口,開始滲出鮮血,大約已經迸裂,可是他並沒有放手,而是大叫:「來人!」

我知道一旦羽林軍湧上來幫他,便再無任何機會,我揚起手來,寒光閃過他的眼前,他大叫:「不!」

我割裂了他的腰帶,輕薄的絲綢撕裂在空氣中,我努力對他綻開最後一個笑顏:「我要忘了你,顧小五。」

我看到他眼中錯愕的神情,還有頸中緩慢流出的鮮血,他似乎整個人受到什麼突然的重創,竟然微微向後一仰。我看到血從他傷口中迸濺而出,落在我的臉上。我笑著看著他,他徒勞地似乎想要挽住我,而是只差了那麼一點點,他的指尖只能挽住風,他凄厲的聲音迴響在我耳邊:「是我……小楓……我是顧小五……」

我知道他終於想起來了,這便是我對他最大的報復。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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