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節

我的眼淚掉在我自己的手背上,我怎麼這樣愛哭呢?

三年前我從忘川上跳下去的時候,萬念俱灰,我只想永遠地忘記這個人。我終於真的將他忘了,我只記得嫁給李承鄞之後的事情,他是那樣英俊,那樣溫文儒雅,那樣玉樹臨風。那時候我一心一意盼著他能夠喜歡我,哪怕他能偶爾對我笑一笑,亦是好的。

現在他將我抱在懷裡,說著那樣痴心的話,可是這一切,全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手從他手裡抽出來:「他不是顧小五,顧小五早就已經死了。」

李承鄞怔怔地瞧著我,過了好半晌才說:「我都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怎麼樣?」

我覺得疲倦極了,真的不想再說話,我將頭倚靠在柱子上:「你原來那樣喜歡趙良娣,為了她,天天同我吵架。可是現在卻告訴我說,你是騙她的。你原來同高相來往最密切,現在卻告訴我說,他大逆不道,所以滿門抄斬……你原來最討厭我,口口聲聲要休了我,現在你卻說,你喜歡我……你這樣的人……叫我如何再信你……」

李承鄞停了一停,卻並沒有動:「小楓,我是太子,所以有很多事情,我是不得已。」

我突然笑了笑:「是啊,一個人若是要當皇帝,免不了心硬血冷。」

當初顧劍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渾沒半分放在心上,現在我終於明白了。

一個人朝著帝王的權位漸行漸近,他將摒棄許多許多熱忱的情感。比如我和阿渡之間的情誼,他就無法理解,因為他沒有。他從來不曾將這樣的信任,給予一個人。

我問:「如果有一天,我危及到你的皇位、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會不會殺了我?」

李承鄞卻避而不談:「小楓,比皇宮更危險的地方是東宮,比當皇帝更難的是當太子……我這一路的艱辛,你並不知道……」

我打斷他的話:「你會不會,有一天也殺了我?」

他凝視我的臉,終於說:「不會。」

我笑了笑,慢慢地說:「你會。」

我慢慢地對他說:「你知不知道,有一個地方,名叫忘川?」

他怔怔地瞧著我。

「忘川之水,在於忘情……「我慢慢地轉過身,一路哼唱著那支熟悉的歌謠,」一隻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曬著太陽……噫……原來它不是在曬太陽,是在等騎馬路過的姑娘……」

我知道,我心裡的那個顧小五,是真正的死了。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派人用慢毒毒死緒寶林,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

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只不過利用趙良娣,可是他還能每天同她恩愛如海。

與他有過白頭之約的女人,亦命如草芥一般。

李承鄞明明知道趙良娣陷害我,可是他一點兒都不動聲色,仍舊看著我一步步落入險境,反倒利用這險境,引誘顧劍來,趁機將顧劍殺死。

他不會再一次跟著我跳下忘川。

我心裡的那個顧小五,真的就這樣死去了。

我衣不解帶地守在阿渡身邊,她的傷勢惡化發燒的時候,我就想到顧劍,上次是顧劍救了她,這次沒有了。

阿渡發燒燒得最厲害的時候,我也跟著病了一場。

那天本來下著暴雨,我自己端著一盆冰從廊橋上走過來,結果腳下一滑,狠狠摔了一跤。

那一跤不過摔破了額頭,可是到了晚上,我也發起燒來。

阿渡也在發燒,李承鄞說是阿渡將病氣過給了我,要把阿渡挪出去。他說我本來才養好了病,不能再被阿渡傳染上。

是誰將阿渡害成這樣子?

我怒極了,拿著金錯刀守著阿渡,誰都不敢上前來。

李承鄞也怒了,命人硬是將我拖開。

阿渡不知道被送到哪裡去了,我被關在內殿裡頭,我沒力氣再鬧了,我要我的阿渡,可是阿渡現在也不知道去哪裡了。

我不吃飯,也不吃藥,永娘端著葯來,我拼盡了力氣打翻了她手中的葯碗,我只要阿渡。這東宮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要阿渡,我要回西涼。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天,一直做著噩夢。我夢見阿娘,我夢見自己流了許多眼淚,我夢見阿爹,他粗糙的大手摸著我的發頂,他對我說:「孩子,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我只覺得筋疲力盡,再不能掙扎。像是一條魚,即將窒息;又像是一朵花,就要枯萎。

李承鄞和東宮,是這世上最沉重的枷鎖,我已經背負不起。

後來永娘將我輕輕地搖醒,她告訴我說:「阿渡回來了。」

阿渡真的被送回來了,仍舊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李承鄞如何會改了主意。

我摸著阿渡的手,她的手比我的手還要燙,她一直發著高燒,可是只要她在這裡,我能陪著她,就好。

永娘並沒有說什麼,只說:「阿渡回來了,太子妃吃藥吧。」

我一口氣將那一大碗苦藥喝完了,真是苦啊,我連壓葯的杏餞都沒有吃。我朝永娘笑了笑,她卻突然莫名其妙地掉了眼淚。

我覺得甚是奇怪,問:「永娘,你怎麼了?」

永娘卻沒有說話,只是柔聲道:「太子妃頭髮亂了,奴婢替您重新梳吧。」

犀梳梳在頭髮中,很舒服。永娘的手又輕又暖,像是阿娘的手一般。她一邊替我梳著頭髮,一邊慢慢地說道:「記得那時候太子妃剛到東宮,就病得厲害,成宿成宿地燒得滾燙。太醫們又不敢隨便用藥,怕有個好歹。奴婢守在您身邊,那時候您的中原話還說得不好,夢裡一直哭著要嬗子,要嬗子,後來奴婢才知道,原來嬗子就是西涼話里的阿娘。」

我都忘了,我就記得剛到東宮我病過一回,還是永娘和阿渡照顧我,一直到我病好。

「那年您才十五歲。「永娘幫我輕輕將頭髮挽起來,」一晃三年就過去了。」

我轉過頭看她,她對著我笑了笑:「娘娘的芳辰,宮中忘了,殿下也忘了,今天娘娘十八歲了。」

我真的忘了這些事,阿渡病得死去活來,我哪記得起來過生日。宮裡掖庭應該記得這些事,可是據說現在宮中亂得很,高貴妃出了事,其餘的人想必亦顧不上這樣的瑣事。

只有永娘還記得。

她用篦子細心地將我兩側的鬢髮抿好:「從今以後,太子妃就是大人了,再不能任性胡鬧了。」

任性胡鬧?

我覺得這四個字好遙遠……那個任性胡鬧的我,似乎早就已經不在了。三年前她就死在了忘川的神水中,而我,只是借著她的軀殼,渾渾噩噩,又過了三年。我把一切都忘記,將血海深仇都忘記,跟著仇人,過了這三年。直到,我再次愛上他。

他卻永遠不會想起我了。

幸好,我也寧願他永遠不會想起我。

阿渡的傷漸漸好起來的時候,夏天已經快要結束了。

在養傷的時候,她打著手勢告訴我一些事情,比如,顧劍是怎麼救的她。原來最早的那次,因為我要顧劍救她的內傷,結果顧劍為此折損了一半的內力。

若不是這樣,他也不至於死於亂箭之中。

阿渡同我一樣傻氣。

我慢慢地比划出一句話,我問她:「你是不是喜歡他?」

阿渡沒有回答我,她的眼睛裡有一層淡淡的水霧,她轉過臉看著窗外的荷花,不一會兒就轉回臉來,重新對著我笑。

我明明知道她哭了。

這丫頭同我一樣,連哭起來都是笑著對人。

從阿渡那裡,我知道了許多事,比如第一次李承鄞遇刺,阿渡出去追刺客,被刺客重傷。我一直以為那真的是皇后派出來的人,可是最後阿渡卻發現不是。

「是殿下的人。「阿渡在紙上寫,」孫二為首。」

我被這個名字徹底地震到了。孫二?如果孫二是李承鄞的人,那麼皇后是冤枉的?根本不是她派人來行刺李承鄞,而是李承鄞自己的苦肉計?在鳴玉坊的時候,又是孫二帶著人去潑墨鬧事,將我和李承鄞引開,這中間的陰謀,全與李承鄞脫不了干係?

他到底做了什麼?李承鄞他,到底做了些什麼……阿渡一筆一划在紙上寫著,斷續地告訴我:當日她在鳴玉坊外覺得情形不對,就尾隨孫二而去,想查看個究竟,不想被孫二發現,孫二手下的人武功都非常高,她寡不敵眾,最後那些人卻沒有殺她,只是將她關在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幸好幾天後顧劍將她救了出去,並且帶她去破廟見我。她質問顧劍為什麼將我藏在破廟裡,才知道顧劍原來和孫二都是受李承鄞指使。而原本李承鄞讓顧劍去挾制陛下,是想讓陛下誤以為有人阻撓他追查陳家舊案。誰知我會衝出來自願換做人質,所以顧劍才會將計就計帶走我。

我已經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我只覺得每每想到,都像是三九隆冬,心底一陣陣地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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