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節

整座宮殿似乎都在熟睡,我帶著阿渡走回我自己的屋子,裡面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天氣太冷了,阿渡一直凍得臉色發白。我拿了一件皮袍子給阿渡穿上,我們兩人的靴子都磨破了,露出了腳趾。我又找出兩雙新靴子換上,這下可暖和了。

我順著走廊往阿娘住的寢殿去,我一路小跑,只想早一點兒見到阿娘。

寢殿里沒有點燈,不過宮裡已經生了火,地氈上放著好幾個巨大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邊,似乎低著頭。

我輕輕地叫了聲:「阿爹。」阿爹身子猛然一顫,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到是我,他的眼眶都紅了:「孩子,你到哪裡去了?」我從來沒有看過阿爹這個樣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熱,似乎滿腹的委屈都要從眼睛底下流出來。我拉著阿爹的袖子,問他:「阿娘呢?」阿爹的眼睛更紅了,他的聲音似乎是從鼻子里發出來的,他說:「孩子,快逃,快點逃吧。」我獃獃地看著他,阿渡跳起來拔出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來,有無數人舉著燈籠火炬涌了進來,為首的那個人我認識,我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涼來求親的使節,現在他神氣活現,就像一隻戰勝的公雞一般,踱著方步走進來。他見到阿爹,也不下跪行禮,而是趾高氣揚地說道:「西涼王,既然公主已經回來了,那麼兩國的婚約自然是要履行的,如今你可再沒有託辭可以推諉了吧。」這些人真是討厭,我拉著阿爹的衣袖,執著地問他:「阿娘呢?」阿爹突然就流下眼淚。我從來沒有見過阿爹流淚,我身子猛然一震。阿爹突然就拔出腰刀,指著那些中原人。他的聲音低啞喑沉,他說道:」這些中原人,孩子,你好好看著這些中原人,就是他們逼死你的阿娘,就是他們逼迫著我們西涼,要我交出你的母親。你的母親不甘心受辱,在王宮之中橫刀自盡。

他們……他們還闖到王宮裡來,非要親眼看到你母親的屍體才甘心……這些人是兇手!是殺害你母親的兇手……「父王的聲音彷彿喃喃的詛咒,在宮殿中「嗡嗡」地回蕩,我整個人像是受了重重一擊,往後倒退了一步,父王割破了自己的臉頰,他滿臉鮮血,舉刀朝著中原的使節衝去。他勢頭極猛,就如同一頭雄獅一般,那些中原人倉促地四散開來,只聽一聲悶響,中原使節的頭顱已經被父王斬落。父王揮著刀,沉重地喘著氣,四周的中原士兵卻重新逼近上來,有人叫喊:「西涼王,你擅殺中原使節,莫非是要造反!」阿娘!我的阿娘!我歷經千辛萬苦地回來,卻再也見不到我的阿娘……我渾身發抖,指著那些人尖聲呵斥:「李承鄞呢?他在哪裡?他躲在哪裡?」沒有人回答我,人叢中有人走出來,看裝束似乎是中原的將軍。他看著我,說道:「公主,西涼王神智不清,誤殺中原使節,待見了殿下,臣自會向他澄清此事。還望公主鎮定安詳,不要傷了兩國的體面。」我認出這個將軍來,就是他當初在草原上追上我和阿渡,奪走阿渡的刀,並且將我帶到了中原大軍的營地。他武功一定很好,我肯定不是他的對手。上次我可以從中原大營里逃出來,是因為師傅,這次師傅也不在了,還有誰能救我?

我說:「我要見李承鄞。」那個中原將軍說道:「西涼王已經答允將公主嫁與太子殿下,兩國和親。而太子殿下亦有誠意,親自前來西域迎娶公主。公主終有一日會見到殿下的,何必又急在一時?」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一涌而上,阿爹揮刀亂砍,卻最終被他們制服。王宮裡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卻沒有一個衛士來瞧上一眼,顯然這座王城裡里外外,早就被中原人控制。阿爹被那些人按倒在地,兀自破口大罵。我心裡像是一鍋燒開的油,五臟六腑都受著煎熬,便想要衝上去,可是那些人將刀架在阿爹的脖子里,如果我妄動一動,也許他們就會殺人。這些中原人總說我們是蠻子,可是他們殺起人來,比我們還要殘忍,還要野蠻。我眼淚直流,那個中原將軍還在說:「公主,勸一勸王上吧,不要讓他傷著自己。」我所有的聲音都噎在喉嚨里,有人抓著我的胳膊,是阿渡,她的手指清涼,給我最後的支撐,我看著她,她烏黑的眼睛也望著我,眼中滿是焦灼。我知道,只要我說一句話,她就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替我拚命。可是何必?何必還要再連累阿渡?突厥已亡,西涼又這樣落在了中原手裡,我說:「你們不要殺我阿爹,我跟你們走就是了。」阿爹是真的神智昏聵,自從阿娘死後,據說他就是這樣子,清醒一陣,糊塗一陣。清醒的時候就要去打殺那些中原人,糊塗的時候,又好似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我倒寧願他永遠糊塗下去,阿娘死了,父王的心也就死了。哥哥們皆被中原人軟禁起來,宮裡的女人們惶惶然,十分害怕,我倒還沉得住氣。

還沒有報仇,我怎麼可以輕易去死?

我接受了中原的詔書,決定嫁給李承鄞。中原剛剛平定了突厥,他們急需在西域扶持新的勢力,以免月氏坐大。而突厥雖亡,西域各部卻更加混亂起來,中原的皇帝下詔冊封我的父王為定西可汗,這是尊貴無比的稱謂。為此月氏十分地不高興,他們與中原聯軍擊敗突厥,原本是想一舉吞掉突厥的大片領地,可是西涼即將與中原聯姻,西域諸國原本隱然以突厥為首,現在卻唯西涼馬首是瞻了。

我換上中原送來的大紅嫁衣,在中原大軍的護送下,緩緩東行。

一直行到天亘山腳下的時候,我才見到李承鄞。本來按照中原的規矩,未婚夫婦是不能夠在婚前見面的,可是其實我們早就已經相識,而且現在是行軍途中,諸事從簡,所以在我的再三要求之下,李承鄞終於來到了我的營帳。僕從早就已經被屏退,帳篷裡面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坐在氈毯之上,許久都沒有說話。直到他要轉身走開,我才對他說道:「你依我一件事情,我就死心塌地地嫁給你。」他根本就沒有轉身,只是問:「什麼事情?」「我要你替我捉一百隻螢火蟲。」他背影僵直,終於緩緩轉過身來,看我。我甚至對他笑了一笑:「顧小五,你肯不肯答應?」他的眼睛還像那晚在河邊,可是再無溫存,從前種種都是虛幻的假象,我原本早已經心知肚明。而他呢?這樣一直做戲,也早就累了吧。

「現在是冬天了,沒有螢火蟲了。」他終於開口,語氣平靜得像不曾有任何事情發生,「中原很好,有螢火蟲,有漂亮的小鳥,有很好看的花,有精巧的房子,你會喜歡中原的。」我凝睇著他,可是他卻避開我的眼神。

我問:「你有沒有真的喜歡過我?哪怕一點點真心?」他沒有再說話,徑直揭開帘子走出了帳篷。

外邊的風捲起輕薄的雪花,一直吹進來,帳篷里本來生著火盆,黯淡的火苗被那雪風吹起來,搖了一搖,轉瞬又熄滅。真是寒冷啊,這樣的冬天。

我和阿渡是在夜半時分逃走的,李承鄞親自率了三千輕騎追趕,我們逃進山間,可是他們一直緊追不捨。

天明時分,我和阿渡爬上了一片懸崖。

藏在山間的時候,我們經常遇見狼群。自從白眼狼王被射殺,狼群無主,也爭鬥得十分激烈。每次見到狼群,它們永遠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再向人類啟釁,我想這就是中原對付西域的法子。他們滅掉突厥,就如同殺掉了狼王,然後餘下的部族互相爭奪、殺戮、內戰……再不會有部落對中原虎視眈眈,就如同那些狼一樣,他們只顧著去殘殺同伴,爭奪狼王的位置,就不會再傷人了。

懸崖上的風吹得我的衣裙獵獵作響,我站在崖邊,霜風颳得我幾乎睜不開眼睛。如果縱身一跳,這一切一切的煩惱,就會煙消雲散。

李承鄞追了上來,我往後退了一步,中原領兵的將軍擔心我真的跳下去,我聽到他大聲說:「殿下,讓臣去勸說公主吧。」一路行來,中原話我也略懂了一些,我還知道了這個中原的將軍姓裴,乃是李承鄞最為寵信的大將。可是現在裴將軍卻勸不住李承鄞,我看到李承鄞甩開韁繩下馬,徑直朝懸崖上攀來。

我也不阻他,靜靜地看著他爬上懸崖。山風如煙,崖下雲霧繚繞,不知道到底有多深。他站在懸崖邊,因為一路行得太急,他微微喘息著。我指著那懸崖,問他:「你知道這底下是什麼嗎?」也許是雪風太烈,他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大風捲起雪霰,吹打在臉上,隱隱作痛。我用手抹去臉上的雪水,他大約不知道對我說什麼才好,所以只是沉默不語。我告訴他:「那是忘川。」「忘川之水,在於忘情……在我們西域有這樣一個傳說,也許你從來沒有聽說過:只要跳進忘川之中,便會忘記人世間的一切煩惱,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很神奇,可是天神就有這樣的力量,神水可以讓人遺忘痛苦,神水也可以讓人遺忘煩惱,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夠從忘川之中活著回去,天神的眷顧,有時候亦是殘忍……你以我的父兄來威脅我,我不能不答應嫁給你。」我甚至對他笑了笑,「可是,要生要死,卻是由我自己做主的。」他凝視著我的臉,卻說道:「你若是敢輕舉妄動,我就會讓整個西涼替你陪葬。」「殿下不會的。」我安詳地說,這是我第一次稱呼他為殿下,也許亦是最後一次,「殿下有平定西域、一統天下的大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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