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節

我知道,那隻狐狸不是在等姑娘,它是想家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沒有哼哼了,可是篳篥的樂聲一直響在我身邊。這種熟悉的曲調讓我覺得安然而放鬆。即使城樓上這樣冷,我的心底也有一絲暖意,那是西涼的聲音,是西涼的氣息,是這偌大繁華的上京城中,唯一我覺得親切,覺得熟悉的東西。

滿天的雲壓得極低,泛著黃,月亮星星都瞧不見,只有風割在人臉上,生疼生疼。我覺得困了,打了個哈欠,靠在阿渡的身上。

篳篥的聲音漸漸浮起來,像是冬天的薄霧,漸漸地飄進我的夢裡。

我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候,臉上一涼,我抬起頭。

原來是下雪了,無數紛揚的雪花從無盡的蒼穹緩緩落下,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息了,只有雪無聲地下著,綿綿的,密密的。晶瑩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飛開,天像是破了一個窟窿,無窮無盡地往下面漏著雪。東一片,西一片,飛散著,被風吹得飄飄揚揚。

城裡的燈火也漸漸稀疏了,雪像一層厚重的白簾,漸漸籠罩起天地。

裴照終於收起篳篥,原來他一直吹了這麼久。一停下來,他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定是吃了許多涼風,他也真是傻,我不叫停,就一直吹了這麼久,也不怕傷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對我說道:「下雪了,末將護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絨絨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性地說:「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並沒有猶豫,仍舊語氣恭敬:「是,娘娘。」

我覺得十分煩惱,問:「你喜歡那個公主么?」

裴照怔了怔,並沒有說話。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計你就不喜歡啦!沒想到你也要被逼著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唉,你們中原的男人真可憐。不過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為太子,都不能冊立喜歡的人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我的成語可能用得亂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臉色挺不自然,最後只淡淡地答了個「是」。

我慷慨地說:「別煩惱了!我請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書又被嗆到了,又是好一陣咳嗽。我大方地告訴他:「我在鳴玉坊有個相好哦!長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別叫我太子妃!」我興興頭頭拉著他,「走走!跟我吃花酒去!」

裴照顯然沒想到我是風月場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鳴玉坊的派頭時,簡直把他給震到了。

關鍵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見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關鍵是王大娘一件了我就跟見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雖然王大娘渾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門又尖又細又高又亮,這麼呱啦一叫,整個鳴玉坊頓時轟轟烈烈,無數穿紅著綠的鶯鶯燕燕從樓上樓下一涌而出:「梁公子來啦!梁公子怎麼這麼久沒來?梁公子是忘了咱們吧……」

我被她們簇擁而入,好不得意:「沒有沒有……今天路過……」

哼!前天月娘還在說,梁公子,你要是再不來呀,咱們就把你存在這兒的那十五壇好酒,全都給挖出來喝了。「對呀,還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壇雪,月娘還心心念念留著煎茶給你嘗!」

今天又下雪了,我們就拿這雪水來煮酒吧!「好啊好啊!」

我被她們吵得頭昏腦漲,問:「月娘呢?怎麼不見她?」

「月娘啊,她病了!」我吃了一驚:「病了?」「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貴客到這裡來吃了一盞茶,聽了一首曲,然後就走了,沒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麼人竟然能讓月娘害相思病?「瞧著應該是讀書人家的貴人,長的么,一表人才,談吐不凡,氣宇軒昂……」

一聽就沒戲,我都聽那些說書先生講過多少次了,私定終身後花園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沒有公子和風塵女子。更何況這月娘乃是勾欄中的頂尖,教坊里的人精,敗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她怎麼會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結義金蘭,立刻便去樓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還沒睡,只是懨懨地靠在熏籠上,托著腮,望著桌上的一盞紅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十五!「我換著她的小名。

月娘瞧見是我,亦是無精打采:「你來啦?」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過我,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不僅一表人才,而且談吐不凡……更難得的是,對我並無半分輕薄之意……」月娘痴痴地合掌作十,「上蒼保佑,什麼時候再讓我見他一面……」

「他不會也是女扮男裝吧?」我忍不住打斷她,「當初你認出我是女人的時候,不就說過,我對你沒有半分輕薄之意,所以你一言看出我其實是女人……」月娘壓根兒不為我所動:「他怎麼可能是女扮男裝,看他的氣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我咬著耳朵告訴她:「我今天把裴照帶來了!你不是一心想要報仇么?要不要對裴照施點美人計,讓他替你報仇?他爹是驍騎大將軍,他是金吾將軍,聽說裴家挺有權勢的!」月娘黯然搖了搖頭:「沒有用。高於明權傾朝野,為相二十餘載,門生遍布黨羽眾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聽說,高貴妃馬上就要做皇后了。」「高貴妃就要做皇后了?」「是呀,坊間都傳,陛下廢黜張皇后,就是想讓高貴妃做皇后。」我不能不承認,我這個太子妃混得太失敗了,連皇后的熱門人選都不曉得。我從前只見過高貴妃兩次,都是去向皇后定省時偶爾遇見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個模糊的大概,沒能想起她到底長什麼樣子。

我說:「你要是能見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情。」月娘原來家裡也是做官的,後來被高於明陷害,滿門抄斬。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僥倖逃脫卻被賣入勾欄為歌伎。這些年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報仇,她第一次將自己身世說給我聽的時候,都哭了。我十分同情她,可惜總幫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嘆了口氣:「哪怕見到皇上也沒有用……唉……我倒不想見皇上……我……現在心裡……只是……只不知幾時能再見著那人……」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連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記了,就惦記著那位公子哥。

我下來拉裴照上樓,鳴玉坊中到處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不適宜。月娘乃是鳴玉坊的頭牌花魁,一掀開她房前的帘子,暖香襲人。好幾個人迎出來,將我們一直扯進去,裴照不習慣這樣的場合,我便將那些美人都轟了出去,然後只留了月娘陪我們吃酒。

鬧騰這大半夜,我也餓了,鳴玉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會總在這裡來往。一來是與月娘甚是投契,二來就是因為他們這裡的菜好。

我飽飽地吃了一頓,把城樓上吹風受雪的那些不適全吃得忘光了。月娘抱著琵琶,懶懶地撫著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生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她的聲音懶懶的,好像真的氣若遊戲,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的腔調。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麼不吃?」「公子請自便,我不餓。」我覺得他比之前有進步,起碼不再一口一個末將。我拿著筷子指給他看:「這裡的魚膾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調製的,一點兒也不腥,你不嘗嘗看?」我大力推薦魚膾,他也就嘗了嘗。

回宮的路上,裴照忽然問我:「適才的女子,是否是陳家的舊眷?」我一時沒聽懂,他又問了一遍:「剛剛那個彈琵琶的月娘,是不是本來姓陳?」我點了點頭,趁機對他講了月娘的家世,將她形容得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遙遙已經可看到東宮的高牆,裴照停下來,忽然對我說:「太子妃,末將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我頂討厭人這樣繞彎子了,於是說:「你就直說吧。」他卻頓了頓,方才道:「太子妃天性純良,東宮卻是個是非之地。殿下身為儲君,更是立場尷尬。末將以為,太子妃還是不要和月娘這樣的人來往了……」我從來沒覺得裴照這樣地令人討厭過,於是冷笑著道:「我知道你們都是皇親國戚,瞧不起月娘這樣的女子,可是叫我跟我的朋友不再來往,那可辦不到!我才不像你們這樣的勢利眼,打量人家無權無勢,就不和她交朋友。沒錯,月娘是個風塵女子,今天晚上真是腌臢了裴將軍!請裴將軍放心,以後我再不帶你去那樣的地方了,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駙馬爺吧!」大約我還從來沒有這般尖刻地跟裴照干說過話,所以說過之後,好長時間他都沒有出聲。只聽見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這裡是坊間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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