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節

不知道是這些葯的作用,還是太醫院的那些湯藥終於有了效力,反正第四天黃昏時分,李承鄞終於退燒了。

他退了燒,所有人都大大鬆了口氣,我也被人勸回去睡覺。剛剛睡了沒多久,就被永娘叫醒,永娘的臉色甚是驚惶,對我說道:「太子殿下的傷情突然惡化。」我趕到李承鄞的寢殿里去,那裡已經圍了不少人,太醫們看到我來,連忙讓出了一條路。我走到床邊去,只見李承鄞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傷口之外滲出了許多黃水,他仍舊昏迷不醒,雖然沒有再發燒,可是呼吸越來越微弱了。

太醫說:「殿下肺部受了傷,現在邪風侵脈,極是兇險。」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傷葯出了問題,可是殿中所有人都驚慌失措,皇帝也遣人來了,不過現在太醫束手無策,亦無任何辦法。我心裡反倒靜下來,坐在床前的腳踏上,握著李承鄞的手,他的手很涼,我將他的手捧在手裡,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

太醫們還在那裡嗡嗡地說著話,我理也不理他們。夜深之後,殿里的人少了一些,永娘給我送了件氅衣來,那時我正伏在李承鄞的床前,一眨也不眨眼地看著他。

他長得多好看啊,第一次看到李承鄞的時候,我就覺得他長得好看。眉毛那樣黑,那樣濃,鼻子那樣挺,臉色白得,像和闐的玉一樣。但李承鄞的白凈並不像女孩兒,他只是白凈斯文,不像我們西涼的男人那樣粗礪,他就像中原的水,中原的山,中原的上京一樣,有著溫潤的氣質。

我想起一件事情,於是對永娘說:「叫人去把趙良娣放出來,讓她來見見太子殿下。」雖然趙瑟瑟已經被廢為庶人,但我還是習慣叫她趙良娣,永娘皺著眉頭,很為難地對我說:「現在宮中出了這樣的大事,趙庶人的事又牽涉到皇后……奴婢覺得,如果沒有陛下的旨意,太子妃還是不要先……」我難得發了脾氣,對她說:「現在李承鄞都傷成這樣子了,他平常最喜歡趙良娣,怎麼不能讓趙良娣來看看他?再說趙良娣不是被冤枉的么?既然是冤枉的,為什麼不能讓她來看李承鄞?」永娘習慣了我李承鄞李承鄞的叫來叫去,可是還不習慣我在這種事上擺出太子分的派頭,所以她猶豫了片刻。我板著臉孔表示不容置疑,她便立時叫人去了。

許多時日不見,趙良娣瘦了。她原來是個豐腴的美人,現在清減下來,又因為庶人的身份,只能荊釵素衣,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她跪下來向我行李,我對她說:「殿下病得很厲害,所以叫你來瞧一瞧他。」趙良娣猛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裡已經含著淚光。她這麼一哭,我嗓子眼兒不由得直發酸,說道:「你進去瞧瞧他吧,不過不要哭。」趙良娣拭了拭眼淚,低聲說:「是。」她進去好一會兒,跪在李承鄞的病榻之前,到底還是嚶嚶地哭起來,哭得我心裡直發煩。我走出來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下來,仰頭看著天。

天像黑絲絨似的,上面綴滿了酸涼的星子。

我覺得自己挺可憐,像個多餘的人似的。

這時候有個人走過來,朝我行禮:「太子妃。」他身上的甲胄發出清脆的聲音,很好聽。我其實這時候不想看見任何人,可是裴照救過我好幾次,我總不好不理他,所以只好擠出一絲笑容:「裴將軍。」夜裡風涼,太子妃莫坐在這風口上。」

是挺冷的,我裹了裹身上的氅衣,問斐照:「你有夫人了嗎?」

裴照似乎微微一怔:「在下尚未娶妻。」

你們中原,講究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實這樣最不好了,我們西涼如果情投意合,只要打下一對大雁,用布包好了,送到女孩兒家裡去,就可以算作是提親,只要女孩兒自己願意,父母也不得阻攔。裴將軍,如果日後你要娶妻,可一定要娶個自己喜歡的人。不然的話,自己傷心,別人也傷心。「裴照默不作聲。

我抬起頭來看星星,忍不住嘆了口氣:「我真是想西涼。」其實我自己知道,我並不是想西涼,我就是十分難過。我一難過的時候,就會想西涼。

裴照語氣十分溫和:「這裡風大,太子妃還是回殿中去吧。」我無精打采:「我才不要進去呢,趙良娣在裡面,如果李承鄞醒著,他一定不會願意我跑進去打擾他們。現在他昏迷不醒,讓趙良娣在他身邊多待一會兒吧,他如果知道,只怕傷也會好得快些。」裴照不再說話,他側身退了兩步,站在我身側。我懶得再和他說話,於是捧著下巴,一心一意地開始想,如果李承鄞好起來了,知道趙良娣是被冤枉的,他一會很歡喜吧。那時候趙良娣可以恢複良娣的身份了,在這東宮裡,我又成了一個招人討厭的人。

起碼,招李承鄞的討厭。

我心裡很亂,不停地用靴尖在地上亂畫。也不知過了多久,永娘出來了,對我悄聲道:「讓趙庶人待在這裡太久不好,奴婢已經命人送她回去了。」我嘆了口氣。

永娘大約瞧出了我的心思,悄聲耳語:「太子妃請放心,奴婢適才一直守在殿下跟前,趙庶人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哭泣而已。」我才不在乎她跟李承鄞說了什麼呢,因為哪怕她不跟李承鄞說什麼,李承鄞也是喜歡她的。

裴照朝我躬身行禮:「如今非常之時,還請太子妃保重。」我偷懶地站起來,對他說:「我這便進去。」裴照朝我行李,我轉過身朝殿門走去,這時一陣風吹到我身上,果然覺得非常冷,可是剛才並不覺得。我忽然想起來,剛才是因為裴照正好站在風口上,他替我擋住了風。

我不禁回頭看了一眼,裴照已經退到台階之下去了。他大約沒想到我會回頭,所以正瞧著我的背影,我一扭過頭正巧和他四目相對,他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在,好像做錯什麼事似的,很快就移開目光不看我。

我顧不上想裴照為何這樣古怪,一踏進殿里,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臉的樣子,我也愁眉不展。

我顧不上想裴照為何這樣古怪,一踏進殿里,看到所有人愁眉苦臉的樣子,我也愁眉不展。

李承鄞還是昏迷不醒,御醫的話非常委婉,但我也聽懂了,他要是再昏迷不醒,只怕就真的不好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李承鄞的手擱在錦被上,蒼白得幾乎沒什麼血色。我摸了摸他的手,還是那樣涼。

我太累了,幾乎好幾天都沒有睡,我坐在腳踏上,開始絮絮叨叨跟李承鄞說話,我從前可沒跟李承鄞這樣說過話,從前我們就只顧著吵架了。我第一回見他的時候,是什麼時候呢?是大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那蓋頭蓋了我一整晚,氣悶得緊。蓋頭一掀起來,我只覺得眼前一亮,四面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的臉,他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面綉了很多精緻的花紋。我在之前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知道那是玄衣、纁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織成為之。白紗中單,黼領,青褾、禩、裾。革帶,金鉤暐,大帶,素帶不朱里,亦紕以朱綠,紐約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充耳,犀簪導,襯得面如冠玉,儀錶堂堂。

中原的太子,連穿戴得這麼有名堂,我記得當時背《禮典》的時候,背了好久才背下來這段,因為好多字我都不認得。

我想那時候我是喜歡他的,可是他並不喜歡我。因為他掀完蓋頭,連合巹酒都沒有喝,轉身就走掉了。

其實他走掉了我倒鬆了口氣,因為我不知道跟一個陌生的男人,睡不睡得慣。

用娘那天晚上陪著我,她怕我想家,又怕我生氣,再三向我解釋說,太子殿下這幾日傷風,定是怕傳染給太子妃。

他一傷風,就是三年。

在東宮之中,我很孤獨。

我一個人千里迢迢到這裡來,雖然有阿渡陪著我,可是阿渡又不會說話。如果李承鄞都不跟我吵架,我想我會更加孤獨的。

現在他要死了,我惦著的全是他的好,我挖空心思,把從前的事都提起來,我怕再不跟他說點兒什麼,他要是死了就再不能告訴他了。好些事我以為我都忘了,其實並沒有。我連原來吵架的話都一句句想起來,講給他聽。告訴他當時我多麼氣,氣得要死。可是我偏裝作不在意,我知道要吵贏的話,只有裝不在意,李承鄞才會被我噎得沒話說。

還有鴛鴦絛的事,讓多少人笑話我啊,還讓皇后訓了我一頓。

我一直說著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也許是因為害怕,也許是因為怕李承鄞真的死了。夜裡這樣安靜,遠處的燭光映在帳幔之上,內殿深廣,一切都彷彿隔著層什麼似的,隔著漆黑的夜,隔著寂靜的漏聲,只有我在那裡喃喃自語。

其實我真的挺怕當小寡婦。在我們西涼,死了丈夫的女人要嫁給丈夫的弟弟,像中原去和親的明遠公主,原本嫁的就是我的伯父,後來才改嫁給我的父王。中原雖然沒有這樣的規矩,可是我一想到李承鄞要死,我就止不住地哆嗦,他如果死了,我一定比現在更難過。我趕緊逼著自己不要再想,趕緊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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