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節

我們這樣一堆人,吵吵鬧鬧走在街上本來就引人注目,再加上小孩兒的父母,抱著孩子一邊走一邊哭一邊說:「快來看看呵……沒天理了……把孩子推到河裡去,還愣說是自己救了孩子。孩子可不會撒謊……」

於是我和阿渡只差沿江有成過街老鼠,賣菜的朝我們扔菜皮,路邊的閑人也往地上狠狠地啐一口唾沫。幸得阿渡身手好,那些扔菜皮的沒一個能扔到我們身上來,但越是這樣,我越是怒不可遏。

等進了萬年縣縣衙,我的火氣才稍微平了一點點,總會有說理的地方。再說這個地方我還是第一次來,看上去還挺講究的。京兆尹轄下為長安、萬安二縣,取長安萬年之意,長安縣和萬年縣也因為並稱為天下首縣。升堂的時候威風八面,先是衙役低聲喝威,然後萬年縣縣令才踱著步子出來,慢條斯理地落座,開始詢問原告被告姓名。

我這時才知道那對夫妻姓賈,就住在運河岸邊,以賣魚為生。問我的時候,我自然謅了一個假名,自稱叫「梁西」,平日在街上瞎逛,我都是用這個名字。只是萬年縣縣令問我以何為業,我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旁邊的師父看我的樣子,忍不住插話:「那便是無業游民了?」

這倒也差不離,無業游民,我便點了點頭。

萬年縣縣令聽守了那對夫妻的胡說八道,又問兩個小孩,兩個小孩異口同聲,說是我將哥哥推下去的。萬年縣縣令便不再問他們,轉而頭號我:「你識不識水性?」

「不識。」

萬年縣縣令便點了點頭,說道:「你無故推人下河,差點兒鬧出人命,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氣得跳腳:「我明明是看他掉到水裡,才去救他。我怎麼會把他推下去,我把他推下去做什麼?」

萬年縣縣令道:「你不識水性,卻去救他,如果不是你推他下去的,你為何要捨命救他?」

我說道:「救人之際,哪容得多想!我看他落到水中,便不假思索去救他,哪顧得上想自己識不識得水性!」

萬看縣縣令說道:「可見胡說八道!人本自私,最為惜命,你與他素不相識,又不識水性,卻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虛是什麼?若不是你推下去的,又何必心虛,既然心虛,那麼必是你推下去的無疑!」

我看著他身後「明鏡高懸」四個大字,太陽穴里的青筋又開始緩緩地跳動。每跳一下,我就想著捋袖子打架。

萬看縣縣令見我無話可說,便道:「你無故推人下水,害得人家孩子受了不小驚嚇,現在本縣判你賠賈家錢十吊,以撫他全家。」

我努極反笑:「原來你就是這樣斷案的?」

萬年縣縣令慢吞吞地道:「你覺得本老爺斷得不公?」

「當然不公!青天朗朗,明明是我救了此人,你偏聽一面之辭,卻不肯信我。」

「你一口咬定孩子不是你推下去的,你有何人證物證?」

我看了看阿渡,說道:「這是阿渡,她看著我救人,最後也是她將我和孩子撈起來的。」

萬看縣縣令道:「那便叫他上前回話。」

我忍住一口氣,說道:「她不會說話。」

萬看縣縣令哈哈大笑:「原來是個啞巴!」他一笑我便知道要糟,果然阿渡「刷」地就拔出了金錯刀,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拉住她。估計她早已經割下了那縣令的一雙耳朵。阿渡站在那裡,對著那萬年縣縣令努目而視,周圍的差役卻呵斥起來:「公堂之上不得攜帶利刃!」

阿渡身形一動,並沒有掙開我的手,只是刀尖已經如亂雪般輕點數下,旋即收手。她這一下子快如閃電,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萬年縣大案上那盒紅簽突然「啵」一聲輕響,爆裂開來,裡面的紅簽散落一地,每支簽竟然都已經被劈成兩半。這簽筒里起碼插著數十支簽,竟然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全都被阿渡的刀剖開來,而且每一支都是從正中劈開,不偏不倚。公堂上的眾人目瞪口呆,門外瞧熱鬧的老百姓起鬨:「好戲法!」

門裡的差役卻曉得,這並不是戲法而刀法。萬看縣縣令嚇得一張臉面如土色,卻勉強鎮定:「來……來人!公堂之上,怎麼可以玩弄兵器!」

便有差役壯著膽子上前要奪阿渡的刀,我說道:「你們如果誰敢上前,她要割你們的耳朵我可不攔著。」

萬年縣縣令道:「這裡是堂堂的萬年縣衙,你們這樣莫不是要造反?」

我說道:「大人,你冤枉我了。」

萬年縣縣令道:「不想造反便快將刀子交出……」他話音未落,阿渡瞪了他一眼,他便改口道,「快將刀子收起來!」

阿渡把金錯刀插回腰間,我想今天我們的禍可闖大了,就是不知該怎麼收場。

萬年縣縣令看阿渡把刀收起來了,似乎安心了一點兒,對著師爺使了個眼色,師爺便走下堂來,悄悄地問我:「兩位英雄身手了得,不知道投效在哪位大人府上?」

我沒大聽懂,朝他翻了個白眼:「說明白點!」

師爺耐著性子,壓低聲音:「我們大人的意思是,兩位的身手一看就不同凡響,不知道兩位是替哪位大人辦事的?」

這下我樂了,原來這這萬年縣縣令也是欺軟怕硬,我們這麼一鬧,他竟然以為我們大有來頭,八成以為我們是權貴府中養著的遊俠兒。我琢磨了一會兒,報李承鄞的名字吧,這個縣丞肯定不相信。我靈機一動,有了!

我悄悄告訴他:「我家大人,是金吾將軍裴照。」

師爺一臉的恍然大悟,甚至背過身子,暗暗朝我拱了拱手,低聲道:「原來是裴大人手下的羽林郎,怪不得如此了得。」

羽林郎那群混蛋,我才不會是跟他們一夥兒的呢!不過這話眼下可不能說,中原有句話說的好:好漢不吃眼前虧。

師爺走回案後去,附在縣令耳邊嘰里咕嚕說了一通。

萬年縣縣令的臉色隱隱變得難看起來,最後將驚堂木一拍:「既然是金吾將軍的人奉命行事,那麼有請裴將軍來此,做個公證吧!」

我身子一歪,沒想到縣令會來這麼一招,心想要是裴照今日當值東宮,這事可真鬧大了。他如果不來,或者遣個不知道根底的人來,我可慘了,難道說真要在這公堂上打一架,而後逃之夭夭?

後來裴照告訴我,我才知道,萬年縣縣令雖然只是七品官兒,可是因為是天子腳下皇城根前,乃是個最棘手不過的差事。能當這差事的人,都是所謂最滑頭的能吏。萬年縣縣令被我們這樣一鬧,收不了場,聽說我是裴照的人,真索性命人去請裴照。官場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哪怕裴照給我講上半晌,我也想不明白。

湊巧今天裴照沒有當值,一請竟然還真的請來了。

今天裴照沒有穿甲胄,只是一身武官的制袍。我從來沒有看他穿成這樣,我從前和他也就是打過幾次照面而已,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東宮當值,穿孔機著輕甲。所以他走進來的時候,我都沒大認得出來他。因為他的樣子跟平常太不一樣了,斯文得像個翩翩書生似的。

他見著我和阿渡,倒是一點也不動聲色。萬年縣縣令早就從座位上迎下來,滿臉堆笑:「驚動將軍,實在是萬不得已。」

「聽說我的人將一個無辜孩子推下河去,我自然是要來看一看的。」

「是是!將軍請上座!」

「這是是萬年縣縣衙,還是請你繼續審案,本將軍旁聽就好。」

「是是!」

萬年縣縣令將原告被告又從頭問了一遍。

我覺得真真無趣。

尤其聽那縣丞說道:「人本自私,最為惜命,你與他素不相識,又不識水性,卻下水去救他,不是心虛是什麼?若不是你推下去的,又何必心虛,既然心虛,那麼必是你推下去的無疑!」

我再次朝他大大地翻了個白眼。

最後還是那倆孩子一口咬定是我把人推下水,而我則斷然否認。

萬年縣縣令故意為難地問裴照:「裴將軍,您看……」

裴照便道:「還請大眾將那小女孩先帶到後堂去,給她果餅吃,等我問完她哥哥,再叫她出來。」

萬年縣縣令自然連聲答應,等小女孩被帶走,裴照便問那落水的孩子:「你適才說,你蹲在水邊玩水,結果這人將你推落河中。」

那孩子並不膽怯,只說:「是。」

「那她是從背後推你?」

「是啊。」

「既然她是從前後將你推下河,你背後又沒有眼睛,怎麼知道是她推的你而不是旁人?」

那孩子張口結舌,眼珠一轉:「我記錯了,他是從前面推的我,我是仰面跌下河去的。」

「哦,原來是仰面跌下河。」裴照問完,便轉身道,「縣令大人,帶著孩子去換件衣服吧,他這身上全濕透了,再不換衣,只怕要著涼受病。」

縣令便命人將落水的男孩帶走,裴照再令人將女孩帶到堂前來,指了指我,問道:「你看著這個人把你哥哥推下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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