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因為屋子裡太暖,窗子玻璃上霜花融了水,一道道無聲的淌下去。靜琬睡在那裡,身子都是僵的,她知道天是亮了,窗帘沒有拉上,玻璃上都是水汽,朦朦朧朧看不清楚外面。

她模糊記得進來的路,房子前面都是花園,第二天才知道房子後面也是花園,西洋式修剪齊整的草坪,碎石小徑兩旁皆是整齊的行道樹,雪在夜裡就停了,天陰陰沉沉,風聲濕而重。蘭琴看她凝望窗外,連忙將窗帘放下來,說:「小姐當心受涼,這窗縫裡有風進來。」又陪笑說:「這樣枯坐著怪悶的,我開話匣子給小姐聽好不好?」靜琬並不理睬,她自從被軟禁於此後,總是懶怠說話,蘭琴見她形容懶懶的,也是司空見慣,於是走過去開了無線電。

本來外國的音樂台,就是很熱鬧的一種氣氛,可是因為這屋子裡太安靜,無線電里又正在播放歌劇,只叫人覺得嘈雜不堪。靜琬一句也沒聽進去,沙發上放著沈家平特意找來給她解悶的幾本英文雜誌,她隨手就翻開了一本。封底正是洋酒的廣告,一個潔白羽翼的安琪爾,正浮在酒瓶上方。黯藍的底色上,清晰得顯出稚氣無邪的臉龐。靜琬看了這幅廣告,不知為何心中一慟,眼淚又要湧出來。蘭琴怕她生氣,也不敢說話,恰好這個時候號房通報進來說:「四太太來瞧小姐了。」

蘭琴聽了,真如遇上救星一樣。四太太倒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丫頭在後面捧著些東西,一進來就笑道:「外面可真是冷,你這裡倒暖和。」一邊說,一邊脫下藏獺皮大衣,蘭琴忙上前幫忙,接過大衣去。四太太裡面不過穿了件煙藍色織錦緞旗袍,越發顯得那腰身不盈一握。她笑盈盈的說:「昨天才聽說你回來了,所以我趕緊過來瞧瞧,若是少了什麼,我叫人從家裡拿來。」見靜琬坐在那裡,只是沉靜不語,於是撫著她的頭髮說:「好孩子,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六少在氣頭上,所以行事不甚周全。你也得體諒他,他在外頭有他的難處。」靜琬將臉一扭,並不理睬她,四太太笑道:「瞧你,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不是?」叫過蘭琴來,問起靜琬的飲食起居,又絮絮的說了許多話,才告辭而去。

四太太因為靜琬這樣冷淡的態度,無從勸起,所以又過了幾天,就和慕容三小姐一道來的。這幾日來,靜琬情緒像是漸漸穩定了一些。而且當時在陶府里頗住了一段日子,三小姐從來待她很客氣,所以看到三小姐來,還是出於禮貌站起來,不卑不亢稱呼了一句「陶太太」。三小姐噯喲了一聲,笑道:「怎麼這樣見外?」執著她的手說:「早想著來看你,聽說你一直病著,又怕你不耐煩,近來可好了些?」

靜琬勉強含糊了一聲,三小姐說:「說你總不愛吃飯,這怎麼行,有身子的人,飲食最要緊了。我記得你最愛吃我們廚子做的清蒸鰣魚,所以今天特意帶了他來,早早已經到廚房去做蒸鰣魚了。」四太太問:「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弄的鰣魚。」三小姐笑道:「這就是有人痴心了,一聽見我說靜琬愛吃蒸鰣魚,馬上派了專機空運回來。」四太太嘖嘖了兩聲,說:「那這條魚何止千金,簡直要價值萬金了。」正說著話,外面已經收拾了餐台,廚房送上數樣精緻的菜肴,其中果然有熱氣騰騰的蒸鰣魚。

三小姐不由分說,牽了靜琬的手,硬是讓她在餐桌前坐下來。那鰣魚上本蓋著鱗,早就用線細細的穿好了的。一見她們坐定,侍立一側的下手廚子迅速的將線一拎,將魚鱗全部揭去了。四太太說:「你們聞聞,真是香,連我都覺得餓了。」靜琬淡淡笑了一聲:「來是鰣魚去是譽,這個時節的鰣魚,還有什麼吃頭。」四太太笑道:「現在吃鰣魚自然不是時節,可是這魚來得不易,有人巴巴的動了專機,多少給他點面子,嘗上一筷子罷。」一面說,一面拿了象牙箸,挾了一塊放到靜琬碗中。

就算不視她為長輩,她到底也年長,靜琬不便給她臉色瞧,只得勉強將魚肉吃下去。蘭琴早盛了一碗老米飯來,四太太與三小姐陪著說些閑話,靜琬不知不覺,就將一碗飯吃完了。喝過茶又講了一會兒話,三小姐就說:「就咱們也怪悶的,不如來打牌吧。」四太太笑道:「可真正是三缺一,就打電話叫六少來吧,咱們三個人做頂轎子抬他,贏個東道也好。」靜琬將臉色一沉,說:「我累了,要休息了。」

四太太笑道:「床頭吵架床尾和,你真正氣他一輩子不成?再過幾個月,他也是當父親的人了,你也給他點面子嘛。」靜琬淡淡的說:「他若來了,我是絕不會坐在這裡的。」三小姐哧得一笑,說:「你呀,凈說這樣的氣話。」她們兩個人儘管這樣說,可是不敢勉強她,四太太就說:「不如叫姝凝來吧。」見靜琬並不作聲,於是打電話叫趙姝凝來。

靜琬雖然淡淡的,可是一個人在屋子裡,時光最難打發,和她們打了四圈牌,很快就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四太太最會察言觀色,見靜琬雖然略有倦色,並無厭憎之意,才略放下心來。她們一起吃了晚飯,因為換了廚子,又有幾樣地道的南方菜,靜琬也有了一點胃口。靜琬本來與姝凝就談得來,吃過飯後,又坐了好一會兒,她們才走。

就這樣隔不了幾天,她們總是過來陪著靜琬,有時是四太太來,有時是三小姐來,有時是趙姝凝來,有時兩人一塊兒,有時三人都來,打上幾圈牌,說些家常閑話。靜琬神色間仍是淡淡的,但已經較之以前的不理不睬要好上許多。

一轉眼就到了臘月里,這天下著大雪,四太太年下忙於瑣事,只有姝凝獨個兒來看靜琬。靜琬因見姝凝穿著一件玄狐皮大衣,問:「又下雪了嗎?」姝凝說:「剛開始下,瞧這樣子,只怕幾天都不會停。」靜琬說:「昨天風颳了一夜,我聽著嗚嗚咽咽的,總也睡不著。」姝凝說:「我瞧你一天也只好睡六七個鐘頭,這麼下去怎麼好。」靜琬恍惚的一笑,說:「還能怎麼樣呢,最壞不過是個死罷了。」姝凝說:「怎麼又說這樣的話,叫六哥聽到,又要難受半晌。」

她一提到慕容灃,靜琬就不再答話,姝凝自悔失言,於是岔開話:「姨娘叫我來問,這幾天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只管說了,姨娘打發人去安排。」靜琬輕輕的搖一搖頭,問:「你失眠的毛病,是怎麼治的?」姝凝道:「我是吃西藥,大夫給開的一種安神助眠的丸子。」靜琬說:「我這幾天實在睡不好,你給我一顆試試好不好?」姝凝遲疑了一下,說:「你現在不能亂吃藥吧。」靜琬說:「那你替我問問大夫,看我能吃什麼葯。」又說:「別告訴六少,省得他興師動眾,生出許多事來。」姝凝聽了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麼,抬起眼來凝望著她。靜琬眼裡只有一種坦然,彷彿瞭然於胸,又彷彿淡定自若,眼眸晶瑩而分明,瞳仁里唯有她的倒影。

姝凝回去之後,倒是輾轉不安了好幾天,又打電話問過了醫生,最後去看靜琬時,還是只給了她半顆葯,說:「醫生說雖然沒有什麼危害,但最好不要吃,就算吃,也只用一半的劑量。」靜琬嗯了一聲,隨手將那裹著半顆葯的紙包收在妝台抽屜里,說:「如果實在睡不著,我再吃它。」

姝凝雖然問過大夫,不知為何一直惴惴不安,陪她坐了一會兒,慕容灃就來了。靜琬見到他向來沒有好臉色,臉色一沉,就說:「我要睡了。」姝凝道:「那我改天再來看你吧。」她走了之後,靜琬徑直就回房間去,隨手就關門,慕容灃搶上一步,差點卡住了手,到底還是將門推開了。笑著問:「怎麼今天這麼早睡覺?」

靜琬見沒能將他關在外頭,於是不理不睬,自顧自上床躺下,慕容灃坐在床邊,說:「生氣對孩子不好,難道你不知道嗎?」靜琬哼了一聲,轉過身去。慕容灃說:「你看你瘦得,這背上都能見著骨頭了。」伸出手去,便欲摸她的肩,她早有防備,身子向里一縮,冷冷的道:「走開。」慕容灃見她聲氣像是又動了怒,笑道:「好,好,我走,你別生氣,好好休息要緊。」

他話雖然這樣說,人卻並沒有動彈。靜琬許久聽不到動靜,以為他已經走了,翻身回頭一看,他正凝視著自己。她的眼中浮起薄冰樣的寒意,他說:「我知道你惱我,事已至此,就算是我不對,你總不能惱我一輩子。」靜琬一直不肯答理他,回過頭去,繼續拿脊背對著他。她最近消瘦許多,窄窄的肩頭,更叫人憐意頓生。他說:「你想不想見見家裡人,我叫人去接你母親來陪你,好不好?」

她恍若未聞,一動不動的躺在那裡,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去,枕頭是月白緞子,並不吸水,冰冷的貼在臉頰上。母親……她哪裡還有半分顏面見母親,小孩子的時候,在外面稍稍受了一點委屈,就可以撲回母親懷中放聲大哭。如今她哪裡有臉去見母親?更多的眼淚無聲的淌下去,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忍住不哭出聲來。她的肩頭微微顫抖,他的手終於落下來:「靜琬?」

她的身子在發著抖,極力的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用力甩脫他的手,他膽子大了一些:「靜琬……」她舉手一揚,想要格開他的手臂,終究敵不過他的力氣,她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臉上猶有淚痕,眼裡卻只有決然的恨意。他的眼裡有一絲恍惚,情不自禁的以手指撫上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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