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夢隨紫燕度關山

靜琬送走程信之,一顆心才算放下來。到了第二日,因為吉期近在眼前,所以尹氏夫婦都忙著預備婚禮事宜,家中人多事雜,好幾位表姐妹都來了,在樓上陪著靜琬,一群人說說笑笑,轉眼就到了晌午時分。靜琬這才想起來:「怎麼今天的報紙沒有看到?」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們靜琬從小就像男孩子一樣,所以巾幗不讓鬚眉,時時的關心國事新聞,只怕日後建彰還要對她甘拜下風呢。」她們雖然這樣開玩笑,靜琬素來很大方,不過笑了一聲,就叫明香去拿報紙來。明香去了半晌,卻空著手回來,說:「今天客人多,不曉得誰拿去看了。」另一位表妹就說:「報紙有什麼看頭,天天不過講打仗,不過我聽爸爸說,這仗只怕馬上就要打完了。今天報紙上登的頭條,說是俄國對承軍宣戰了。爸爸說,承軍這次是腹背受敵,准得一敗塗地。」

只聽「咣鐺」一聲,卻是靜琬手中一盞熱茶,跌得粉碎。明香嚇了一跳,連聲問:「小姐燙著了沒有?」靜琬臉色雪白,那樣子倒還鎮定:「沒有。」明香連忙收拾了碎瓷片子,嘴裡還念:「落地開花,富貴榮華。」靜琬一手按在胸口,臉上恍惚是在笑,喃喃道:「你跟誰學的,這樣羅嗦。」明香將嘴一撇:「還不是吳媽,說家裡辦喜事,吉利話一定要記著。」

幾個表姐妹看她的妝奩,一樣樣的首飾頭面都取了出來,拿一樣便讚歎一聲,本來年輕的女子聚在一塊兒,就極熱鬧,何況是在看首飾,這個說這個精巧,那個誇那個貴重,靜琬額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滿屋子的笑語喧嘩,在耳中卻是忽遠忽近,帶了一種嗡嗡的蜂鳴聲。她定了定神,因為辦喜事,這件屋子裡,都牽起喜幛與彩花來,四處都是很絢麗的顏色,屋子裡堆著錦緞箱籠之類,都是預備明天一早抬過去的嫁妝,梳妝台上一隻小小的西洋座鐘,鐘下懸著的水晶球旋個不停,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種眩暈,彷彿整間屋子都天旋地轉一樣。

尹氏夫婦都忙著招呼親友,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樓見女兒,一眾同齡的姐妹們都下去聽戲了,靜琬一個人坐在那裡,怔怔的發著呆。尹太太愛憐的說:「聽吳媽說你中午都沒吃什麼?臉怎麼這樣紅?」靜琬伸手摸了摸臉,那臉頰上滾燙的,像是在發著燒一樣,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燒著,她的眼底帶著一種迷離的神氣,輕輕叫了聲:「媽。」

尹太太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鬢髮,她忽然眼中泛起淚光來:「媽,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這有什麼好怕的,姑娘長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靜琬卻像是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下唇,忍著眼淚。尹太太心底不由著了慌,忙道:「好孩子,許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們自己家裡一樣,而且都在這城裡,以後你要回來,也方便的很啊。」

靜琬卻終究忍不住,那眼淚就湧出來,尹太太見了她的樣子,自己也不曉得為何十分傷感起來。伸手將女兒摟入懷中,靜琬聲調猶帶嗚咽:「媽媽,對不起。」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傻話,你有什麼對不起媽媽的,你快快活活,媽媽就高興極了。」又道:「你一向懂事,可要高高興興的,這是大喜事啊。」靜琬嗯了一聲,將臉埋在母親懷中,緊緊抱住母親的腰,久久不願鬆開。尹太太想著就這麼一個獨生女兒,明天就要嫁到別人家裡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萬個不舍,所以絮絮的叮囑著些為人新婦的道理,又說了許多話來安慰女兒。

按照禮節,結婚之前,建彰與她是不能見面的,所以這天黃昏時分,打了一個電話來。靜琬接到電話,那一種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建彰只當她是累了,與她說了幾句明天婚禮上的事,最後叮囑說:「那就早些睡吧。」她嗯了一聲,他正要將電話掛斷,她忽然叫了聲:「建彰?」他問:「怎麼了?」聽筒里只有電流嘶嘶的聲音,他的呼吸聲,平穩漫長,她柔聲說:「沒什麼,不過就想叫你一聲。」

她偶然露出這種小女兒情態,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說:「早點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見面了。」靜琬長久緘默著,最後方說:「你也早些休息,再見。」

她將電話收了線,站了起來。前面搭了戲台在唱堂會,隱約的鑼鼓聲一直響進來。嘁兒鏘嘁兒鏘……她的一顆心跳得比那鼓點還要快,一一的檢點手袋中的事物:父母與自己的一張合影相片、兩大卷厚厚的鈔票,一把零錢,還有那隻金懷錶。她想了一想,將「玥」拿手絹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們大都在前面聽戲,她悄悄的下樓來,因為馬上要開席了,下人們忙得鴉飛雀亂,一時也無人留意到她。她從後門出了花園,園中寂然無人,只有樹上掛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風在那裡飄展著,嘩嘩的一點輕微的招搖之聲,前面的鑼鼓喧天,她依稀聽出是《玉蓮盟》,正唱到「我去錦繡解簪環、布裙荊釵,風雨相依共偕百年。」那一種咬金斷玉的信誓之聲,彷彿一種異樣的安慰,令她並不覺得十分害怕,只是腳步忍不住有些發虛,幸得一路上無人撞見。後門本來沒有上鎖,門房裡的老李坐在藤椅里,仰頭大張著嘴坐在那裡,原來趁著涼風已經睡著了,老李養的那條大黃犬,見著她只懶懶的搖了搖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門。

從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幾部黃包車在那裡等客,她隨便坐上一輛,對那車夫道:「去南城,快拉。」那黃包車見她的模樣,知道是位富貴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講價,明明是位大主顧,當下抖擻了精神,拉起車來就一陣飛跑,不一會兒就將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舉,當真是驚世駭俗,連那位嚴先生見了她,也吃了一大驚。她並無旁的話說,只簡單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嚴先生極快就鎮定下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欽佩之色,口中卻道:「現在兩軍戰事激烈,交通斷絕,小姐不能這樣冒險。」

靜琬固執起來,只將臉一揚:「他既然能來,你必然就有辦法叫我去。城門馬上就要關了,如果今天走不成,可能我這輩子就沒法子走了。」那嚴先生沉吟道:「小姐乃千金之體,前線烽火,並不是旁的事。路上萬一有閃失,我嚴世昌何顏去見六少?」靜琬將腳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嚴世昌考慮半刻,終於下了決心,抬起頭來道:「那麼請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

他辦事極是敏捷,去了片刻即返,兩個人乘了汽車出城去,城外有人早早套了一輛大車在那裡接應,天色已晚,他們坐了大車顛簸走了數十里地,靜琬一半是緊張,一半是害怕,夾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坐在那黑咕隆冬的大車裡,心中只懷著一種不可抑制的熱烈。這一走幾乎走了半夜,從顛簸的小路上轉入更窄的一條路,最後轉入一個院落,靜琬借著車頭煤油燈依稀的亮光,隱約瞧出像是尋常不過的一戶莊戶人家。

嚴世昌先下了車,再替她掀起車帷,低聲說:「小姐,今天就在這裡打尖,明天一早再趕路。」靜琬雖然膽大,可是到了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是禁不住有幾分怯意。心中只在記掛父母,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一定急的要發狂了,可是自己義無反顧的出來,只待日後再去求得他們原諒了。

主人是一對夫婦,笑嘻嘻的迎出來,這裡並沒有電燈,依舊點的煤油燈,靜琬見著女主人,才情不自禁微鬆了口氣。昏暗的燈光下只瞧見屋子裡收拾得很潔凈,那主婦早早替她挑起裡屋的帘子,裡面也是大炕。靜琬路上奔波這半夜,看那炕席整潔,也就先坐了下去。嚴世昌說:「明天只怕還要委屈小姐。」將全盤的計畫一一對她講明:「前線雖然在打仗,但這裡離旗風嶺很近,我們已經預備下牲口,明天一早就動身,從山上抄小路過去,預備路上得要四五天時間,只要到了旗風嶺境內,那就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了。只是這一路,都是翻山越嶺的小路,並沒有多少人家,只怕小姐吃住都得受很大的委屈。」

靜琬道:「不要緊,我既然出來,就有著吃苦的準備。」

那嚴世昌與她相交不過廖廖數面,心中很是擔心,她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大小姐,只怕路上很不易照料。等到第二天一早,靜琬換過主婦的一身舊衣服,拿藍布將頭髮全圍了起來,又在兩頰上擦了些黃粉,陡然一看,很像是莊戶人家的閨女了。她到底年輕,雖然滿腹的心事,而且明知前路坎坷,臨著水缸一照,還是忍不住哧的笑出聲來。

嚴世昌也換了一身舊布衣,主人家替他們預備下兩匹大走騾,又叫自己的一個侄兒,年方十四喚作剩兒,替靜琬牽著牲口。靜琬雖然騎術頗佳,可是還從來沒有騎過騾子,站在門口的一方磨盤上猶豫了半晌,終究大著膽子縱身一躍,嚴世昌本來也甚為擔心,見她穩穩的側坐在了鞍上,這才鬆了口氣。

那走騾騎得慣了,走得又快又穩。山中八月,稼禾漸熟,靜琬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主婦新納的一雙布鞋,那鞋尖上綉著一雙五彩蝴蝶,日頭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的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