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大串連(4)

第二天上午,江輪停靠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之後,我和陶卉便把找到隊伍的希望寄托在了乘客的出口處。我們老早就擠到了艙口,艙口的鐵柵欄一拉開,我們便搶先下了輪船。我們牢牢地守在出口處。船上的人彷彿憋壞了似的,拚命地往外擠,不時地把我們擠到—邊去。陶卉不好意思吹她的瓷鳥,偶爾吹—下,聲音也很小,含了幾分羞澀。我卻—個勁兒地吹著,活像—只三月春光中求愛不止、不屈不撓的雄鳥。我並不用眼睛去尋找我們的人,因為我知道要在這樣混亂不堪的人流里去發現熟人,是愚蠢的。

這種時候,藉助聲音去呼喚,自然是最佳的辦法。

人流漸漸稀疏下來,到了後來,像是—大瓶水倒空了,現在瓶口依然朝下,不時地往下滴出幾滴剩水那樣,走過—兩個動作緩慢的或極沉得住氣的乘客。

終於再無一個人。

我和陶卉望著那艘人盡艙空而在水上顯然升高了的白色江輪,不禁陷入絕望。

我們開始轉過身來,惶悚地面對著上海。傻站了—會兒,我們沿著江邊的路一前一後地往北走去。陶卉不時回過頭來望望我——她生怕丟失了我。她的眼神使我覺得,如果她是我的—個小妹,如果沒有害臊的阻礙,她便會緊緊抓住我的一隻手,與我寸步不離。

外灘的高樓使我們感到愕然。我們從未見過如此高大的樓。

當我們仰望它時,我們感到震晾,同時也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細弱。行走中,陶卉竟然往回退了幾步,彷彿目瞄的高樓使她感到了一陣恐慌。當她發覺已退至我胸前時,才繼續向前走去。

走累了,我們便在江邊坐下。當時,我們的目光一定很獃滯。人來人往,不時地有人轉過臉來看我們——我們兩個肯定將「鄉下小子」和「村姑」的原形敗露出來了。我有著一種深刻的異鄉感。這種感覺一直保留著。今天,每當我看到北京的馬路牙子上坐著—個或兩個獃頭獃腦的鄉下人時,我便會立即想到當年我和陶卉坐在外灘路邊的情形。

坐了一陣,我們又繼續走。我不知道我們究竟應該做些什麼。我很羞愧——一個男孩在一個女孩孩面前丟人,莫過於沒有主意。誰都見過這樣的情形:當一群男孩與—群女孩在—起時,男孩們總要竭盡全力(常常呼吸急促)顯示自己是—個有主意的男孩,而那些沒有主意的男孩就會感到壓抑,並升起—股擋不住的妒意,然後便做出一些很令別人尷尬也很令自己尷尬的搗亂行為。我想讓自己有一點主意,然而腦袋像—只裝滿泥巴的瓦罐,就是想不出一點主意。於是,我們就在外灘一帶很木訥地徘徊著。我們常常被人撞到一邊,只好靠邊走。

鐘樓上的大鐘將指針指到了下午一點。

我們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動了。陶卉掏出她僅有的三塊錢,遞給我,「交給你吧……」

我的心變得沉重起來。這意味著我將承擔起一切責任。我接過她的錢,然後將它與我的兩塊錢合在一起。我們一共有五塊錢。我讓她守著鋪蓋卷,然後走向江邊的—個售貨亭。我用—塊錢買了兩個麵包和兩瓶汽水,先解決了我們的饑渴。吃完了,我們就歇在江邊。陶卉坐在鋪蓋卷上,我則爬坐到欄杆上,樣子很像—只被塞足了魚蝦而歇在架上的魚鷹。

我看了—會兒江上景色,便開始觀察自己。我發現我的兩隻膠鞋的頭已被踢破,露出髒兮兮的大腳趾來。我的衣服上,一隻口袋被撕開了,一隻褲腳也已扯開,當腿弓抬高時,很可笑地露出白生生的腿來。我很快還發現,我的褲襠也裂開了—道四五寸長的口子。我立即夾緊了雙腿,並滿臉發熱。我沒有—件像樣的衣服。少年時,我無時無刻不被一種寒磣的感覺追逐並折磨著。

如今,我看到人家鐵絲上的尿布在風中飄揚,竟然會聯想到我當年總飄動著布條條的衣服。都讀高中了,冬天時,我的棉褲後面還綻出棉絮來。壓板了的棉絮很像豬的板油,有人看見我的棉褲時便說:「林冰,板油多少錢—斤?」因住校,不能總回家請母親縫補,就自己補,白線,大針腳,像胃切除後縫合的針線在肚皮上留下的痕迹一樣難看。遇到女生時,我便靠牆或靠樹站住,以擋住屁股,等她們走遠,我再離開。大概正是因為這一情結,如今我對衣著是那麼地在意。

陶卉仰起頭來時,看到了我的鞋和褲腳,說:「你的鞋破了,褲腳也開了。」

我小心翼翼地跳到地上(我怕陶卉看到我的褲襠),說:「我們走吧,去把串聯接待站。」

我們倆一下子振作起精神來。

我帶著陶卉胡走—會兒,居然真的找到了—個串聯接待站。

但人家不肯接待我們,理由是我們沒有介紹信(介紹信在召琪平身上)。在往外走時,我看見陶卉的嘴唇有點發顫,她也感覺到自己馬上要哭出來了,便用牙齒一下咬住了嘴唇。重新走到大街上時,她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似的說:「我不走!我要回家……」

說著,眼睛裡就汪了薄薄的淚水。

「總會有人肯接待我們的。明天我們再想辦法回家。」我說。

她又跟著我,繼續去找別的接待站。

天黑時,終於有—個接待站(—個中學)禁不住我們一副可憐相的訴說而答應接待我們,但同時強調:只接待我們一晚,明天白天就請我們離開。

這天晚上,直等陶卉從女生宿舍中出來告訴我她已經把鋪蓋卷打開了,一切都很好之後,我才回到接待站為我安排的男生宿舍里。這一夜,我混雜在一群陌生人當中糊裡糊塗地睡了—覺。

第二天吃了早飯,我和陶卉又開始流浪,並尋找新的肯接待我們的接待站。臨近中午時,我們在連連失敗之後,在—個接待站的大院門外癱坐下來。這個接待站極大,串聯隊伍進進出出,像《列寧在十月》中那所集結革命力量準備暴動的大學。大門口,雖有人把門,但並不嚴格。如見單人進入,守門人可能過來查一杳證件,如見—支隊伍過來,便信賴地閃在—邊,不再檢查了。我突然看見大院前面的路邊上有一桿被人丟下的旗幟,心不禁怦然一動。我跑過去,將那桿旗幟撿起,然後向陶卉招手,示意她過來。不久,一支隊伍開過來了。我對陶卉說:「你別吭聲,只管跟著我。」當隊伍走到我跟前時,我舉著旗幟插到了隊伍的前面。陶卉跟得很緊。我們與那個隊伍中間,竟無空隙,誰也不能懷疑我們不是這支隊伍里的人。我把旗幟高高舉起,邁著大步踏進了大院。

大院里很混亂,很她混飯,也很好找睡覺的地方。

我們出大院時,總把那面旗幟帶上。

我們還剩四塊錢。由我做主,我們竟然花了兩塊買了五香豆和其他—些好吃的東西。我們吃著這些東西,在大街上溜達,興緻勃勃地看著上海的風情。

有半天,我們就待在接待站里,把衣服、鞋襪都洗了—遍。

我沒有第二雙鞋,只好光腳坐在一張長椅上等鞋干。太陽挺暖和的,周圍也沒有多少人,心裡覺得挺安閑。不遠處,陶卉坐在另一版權法長椅上,看著椅被上的襪子和繩上的衣服。

傍晚,陶卉跟我要了一毛錢買了針和線,然後又把我的褲子要了去,把褲襠與褲腳縫好了。她的針線活很不錯。

後來的幾天,我們天天去外灘。因為我有—個固執的念頭:這是上海最值得看的地方,邵其平也們肯定會到這兒來的。我知道這個念頭很愚蠢,但卻不肯放棄。我總讓陶卉待在—處,然後自己吹著瓷鳥,在南京路—帶的外灘溜溜達達。有時,我想:我這麼吹著瓷鳥,會不會讓人生疑?因為這太有點像打暗號了,太有點像地下工作者或特務接頭失敗後的等待了。當我感覺到有人用眼睛瞟我時,我真的覺得有人在懷疑我了。但見那人走開後,便又在心裡笑話起自己的胡思亂想來,於是更肆無忌憚地吹著瓷鳥,繼續溜達。

這天下午,我正吹著瓷鳥往十六鋪方向走,突然聽見陶卉叫:「啉冰,你聽!」

我站住了,隱隱約約地聽到前面有鳥鳴。但只聽到一兩聲就再也聽不到了。我把我的瓷鳥使勁吹響,並往前跑去。

前面又響起了鳥鳴,並且是許多鳥鳴!

我和陶卉都站住了,我把瓷鳥吹得更響。陶卉也不再顧及—個女孩應有的矜持,鼓起腮幫子,吹得彎下了腰。

一片鳥鳴朝我們逼近,彷彿真的有一群鳥朝我們飛來。

我和陶卉—步一步朝前走去。

一面旗幟在我們的前方飄動。

「我們的旗子!」陶卉用雙手握住她的瓷鳥,望著前方。

「油麻地中學的旗子!」我看得很真切。

我們的旗子已經破爛,像爛布條在空中飛揚。

首先到達我們面前的是邵其平。他像捕捉—種稍縱即逝的幻影一樣衝上來,一手抓住我的右手,一手抓住陶卉的左手。我感覺到他的手在索索發抖。我聽到他在不住地說:「我不敢相信!

我不敢相信!「我也不敢相信。然而,我不能不相信:在我面前站著馬水清、謝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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