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大串連(3)

整個江北世界的人彷彿都涌到了南通,並且都要過江。南通城的大街小巷,人頭攢動,像排列在罐頭裡的竹筍。城都快撐破了,但城外的許多條通道上,卻還有隊伍源源不斷地開來。

我們在南通滯留了三日,才得到一張集體船票。

輪船碼頭上翻滾著人潮。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我要過江去!過江去!」彷彿身後偌大—個世界,將會於不久的某—時頃刻塌陷下去,他們必須不顧一切地登上那隻巨大的白色江輪。

江水滔滔,那艘沒輪穩如島嶼地停泊於江邊。江上天空一片迷茫。

這江邊既給人絕望的感覺,又使人覺得前方有無限的希望。

歌聲被喊叫聲代替了。其間還夾雜著哭叫聲。那些旗幟在空中亂舞,有時成為打架的武器。隨著江輪拉響的沉重的汽笛聲,人群更為緊張地往江輪擠去。

我們混雜在人群里,不—會兒工夫就被衝散了。我聽見邵其平在大聲叫著:「油麻地中學的學生上了輪船後,在大煙囪下集合!」那意思是,在上輪船之前就各人顧各人吧。隨即,我聽到鳥鳴聲從不同方向傳來。其中—個聲音就是在離我丈把遠的地方發出的。然而,我很難搞清楚究竟是誰在吹那瓷鳥。我也吹響了我的瓷鳥,向他呼應著。我們雙方不停地吹著。在這陌生的人群里,這鳥鳴聲使我少了幾分驚慌。起先,我們的鳥鳴聲里還有著尋覓夥伴的焦急,呼應一陣之後,我們的心塌實了,鳥鳴便變成了一種互相都能領會的唱答。在這混亂的人群里,我們居然獲得了這樣一種特別的情趣,心裡很快活。但過了不—會兒,那個鳥鳴聲便漸漸地離去了,並且越來越遠。我從那鳥鳴聲里感覺到他對這種分離是多麼地慌張。我甚至能想像出他那副眼中充滿無望和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再也聽不到—聲鳥鳴了。我獨自將那瓷鳥吹了一陣,見毫無呼應,自覺無趣,心裡又想著別讓自己被耽擱在碼頭上,便把瓷鳥揣進懷裡,集中精力往江輪靠近。憑著天生的機靈勁,我像一條泥鰍在人與人的縫隙里敏捷地向前鑽著。我的四周,是濃烈的汗臭味。我自己也流汗了,汗水淹痛了眼睛。鞋幾次被踩掉,我幾次彎腰提鞋,幾次差點被踩倒。擠到後來,我實在沒有力氣了,身體疲軟地夾在人群里,張著大嘴吸氣,被動地由人群將我一步一步地向江輪推去。

我當然登上了江輪。上去之後,我就拚命地往上鑽,一直鑽到最上層。當我扶著欄杆往江邊看時,只見人潮還不停地往江輪涌動。我卸掉鋪蓋卷,敞開衣服,讓江風吹著。居高臨下,俯瞰人流,我心中滿是自豪,覺得自己比別人能幹。

往江輪的活動舷悌突然關閉了——江輪已經超負荷,不能再繼續載人了。不—會兒,江輪在汽笛中緩緩離開了碼頭。

望著無數條揮動的胳膊,我突然緊張起來:馬水清他們不知登上了江輪沒有?於是我掏出瓷鳥,一邊吹著,—邊往大煙囪下匆匆擠去。

大煙囪下站了許多人,我找來找去,就是不見油麻地中學的人。我就像要被人殺了似的大聲喊叫起來:「邵老師!——」『「馬水清!——」沒有回答。我突然覺得自己是—只離了鴨群的鴨子,獨自漂浮在茫茫的大水中——當它環顧四周,在水面上亂轉—氣依然不見鴨群的蹤影時,便—動不動地浮在了水上,只是一聲接—聲地叫著。我也—聲接—聲地叫著,叫著邵其平,叫著馬水清,叫著謝百三、姚三船、劉漢林,甚至在最後一個叫到了陶卉。

幾個大學生被我叫煩了,沖著我嚷:「你鹼叫什麼?!」

我不喊了。將鋪蓋卷放在甲板上,然後一屁股坐在上面,獃頭獃腦地望著那一條條在眼前晃來晃去的腿。

「也許他們還在下層艙里。」我背起鋪蓋卷,吹著瓷鳥,在下面的三層艙里來回找著。我覺得有許多人在看我,他們准把我當成一個瘋子了。我也顧不得這些,依然頑梗地將那瓷鳥吹下去,直把嘴吹得有點發麻。

我又重新回到了大煙囪下。我所看到的,依舊還是—張張陌生的面孔我已渾身疲乏,就把鋪蓋卷放在甲板上坐了下來。我將腦袋伸在兩根欄杆中間,失神地望著渾濁的、翻滾著的江水。

不知是誰扔下一張報紙,只見它在空中飄了很久,才落到了江面上。過不—會兒,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在江輪的上空,一條灰黑色的煙帶往船艄的方向飄動著,直到與灰暗的雲空融和在—起。

四處茫茫皆不見,江輪彷彿在一片永不能到達彼岸的汪洋中行駛。

我靠在冰涼的欄杆上,無聲地哭了起來。當幾顆淚珠跌落下去時,我便用朦朧的眼睛追著它們。它們被江風吹得歪歪扭扭的。當我終於不能見到它們時,心便在想:它們大概需要多久才能落進江水?

我讓自己的心悲涼起來——這是我二十歲之前最喜愛做的一件事。我被母親罵了一頓或被父親打了—頓之後,當我獨自—人坐在門檻或河邊上時,便會很舒服地品嘗這種情感,讓心酸酸的,鼻子酸酸的,讓眼淚汩汩地流出來,流到嘴裡。然後,我仔細地嘗著淚水的鹹味。

現在,我覺得自己很孤獨,很可憐,很慘,是天下—個大不幸的人。我居然哭出聲來,哭得淚水汪滿眼眶,把不遠處—根欄杆看得有柱子那麼粗。

「這個孩子在哭。」一對男女從我身邊走過,女的對男的說。

我這才想起周圍有那麼多人。我把嘴裡的眼淚吞進肚裡,把臉上的眼淚擦乾,把身子收縮成一團,完全面對著大江。這時,我希望能看到江上有所謂的江豬出現。在我的頭頂上,也有人在議論江豬。一個人說:「你看遠處,在江上—拱一拱的,不是江豬嗎?」我便往遠處看,心裡陡生一個驚奇:真是江豬!我盯著它看——看久了,覺得它不過是—個浪頭。在我頭頂上,也有一個人說:「狗屁江豬,是個浪頭!」於是,我心裡很失望。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江上的風也大了起來,在船舷旁「呼呼」地響。幾隻精瘦的海鷗在船艄後的浪花上—掠一掠地飛,像江上灰色的幽靈。江輪四周,越來越蒼茫了。

我覺得身上涼絲絲的,心不禁又酸起來。

許多人開始吃飯,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我感到肚子很餓,便伸手到懷中掏錢。我的口袋裡只有兩塊錢。父親共給我十塊錢,還有八塊錢在邵其平身上——我怕將錢丟了,就像其他同學一樣,把大部分錢交給了他,由他代為保存。我把那兩塊錢掏出來看了看,又放進口袋裡。我只有這兩塊錢了,是不能花掉的。

我咽了咽唾沫,用雙膝頂住了肚皮。

我背著鋪蓋卷,又像個流浪者,在江輪上到處溜達。當我再重新回到大煙囪下時,天已黑了。

江輪在黑暗中航行,更給人一種無邊、無伴、無家可歸的感覺。黑夜很奇特。人在天一黑時,就有了歸家的慾望,就企盼有熟識的人相伴於身旁,它比白天更容易使人覺得凄涼。這種感覺,我曾有過,但從未像今天這樣強烈。我在心中—遍一遍地希望著邵其平他們的出現。

我坐在鋪蓋卷上,掏出那隻瓷鳥吹起來——這純粹是出於—種僥倖心理。然而做夢也沒有想到奇蹟竟然出現了:在船艄方向,有鳥鳴聲呼應著!雖然離得很遠,但我聽得清清楚楚。我立即跳起身來,連鋪蓋卷都忘了,一邊使勁吹著瓷鳥,—邊瘋了一般往船艄跑。

鳥鳴聲越來越近。我感覺到對方也正朝我跑過來。

「肯定是我們的人!」當這—判斷在我腦海中生成時,我幾乎興奮得想一頭撞在艙板上或跪在甲板上。

—盞明亮的燈照著通道。

我看見—個女孩朝我跑來。

「陶卉!」我停住腳步大聲叫了起來。

同時,我聽到她的叫聲:「林冰!」

我們走近了,兩人都低下頭哭了。

我哭了一陣,不好意思起來,轉過身去用衣袖擦去淚水,問:「就你一個人?」

陶卉把兩手交叉著放在身前,朝我點點頭。

「你是怎麼上來的?」

「我被擠到了一群大學生的隊伍里,是他們把我夾在中間,把我帶到船上的。」

「我上船後一直找我們的人,怎麼一直沒有遇到你呢?」

「我也一直在找。我去過大煙囪下面好幾次……」

這麼大的船,你走左邊我走右邊,你到船艄我到船頭,你到下層我到上層,互相碰不著,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就在大煙囪下死等就好了。我們不由得都後悔起來。

我們—起走到了大煙囪下。也許還能等到一個我們的人。

我們在相距四五步遠的地方分別坐下來。兩人無話可說,且又不敢互相正視,只沉默著把頭低著或偏向—邊。

夜深了,甲板上的人——離去,鑽到船艙裡邊去了——那兒暖和一些。只有少數幾個人還伏在欄杆上,將江上夜色靜靜地領略著。

遠遠地,可見幾點漁火。

我終於對陶卉說:「你冷嗎?」

「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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