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大串連(2)

長途汽車顛簸了八個小時,我們也唱了八個小時。汽車跑得滿身塵埃,直喘氣,我們也唱得沒力氣了。傍晚到了南通。

無數支江北的串聯隊伍彙集於南通,都要從這裡過江。這江邊小城都快擠爆了。然而隊伍必須開到這裡——南通港是通往江南的大港。

召其平領著我們這支疲憊的隊伍到處投宿,但所有的接待站都說他們再也無力接待了。一直奔波到夜裡十點鐘,我們才在一所中學找到了一小間房子。這間房子里還沒有床,只有用稻草鋪成的地鋪。

因為只有—間房,男女生今宵只能同室而眠了。

面對這樣—個意想不到的事實,我一點也說不清楚自己當時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召其平說:「對面有個自來水龍頭,大家都拿了毛巾出去擦—擦臉,然後趕緊打開被子睡覺。」

陶卉出生於醫生家庭,父親陶國志是油麻地鎮衛生院的院長,她自然比一般女孩愛乾淨,在自來水龍頭下仔細地擦洗了很長時間。我今天出了很多汗,渾身黏糊糊的,打算好好擦洗—下自己,便在一旁站著,等她用完水。她大概覺得終於擦洗乾淨了,把小辮解下來,讓頭髮蓬鬆開來(在頭髮蓬鬆開來的一瞬間,讓人覺得有一朵黑色的花在燈光下開放)。她用毛巾將頭髮一遍一遍地搓擦了—會兒,然後輕輕地甩甩頭,把頭髮全都甩到後面去。那頭髮有幾縷依然沾在臉上,她微微仰起脖子,挺起胸脯,用手將頭髮往後捋了幾下,這才離開水龍頭。

等她離去十幾步遠後,我才走近自來水龍頭。反正沒有人了,我脫了上衣,脫了鞋沫,挽起褲管洗起來。天有點涼,水也有點涼,洗得噝噝哈哈的。特別是當水淋淋的毛巾擦到胸脯和背上時,總不免一激靈,在地上跳起來,像被人胳肢了似的。

有腳步聲。

我掉頭—看,見陶卉搬了張小凳子,又走來了。我為我瘦削的光脊樑(根根肋骨,清晰可數)害臊起來,沒把水珠擦乾就慌忙穿上了衣服。

陶卉大概看到我了,在十幾步遠的樹底下站著。

我拿了毛巾,拎了鞋,暫且跑到一邊,將水龍頭給她讓出來。

她以為我洗完了,走了,便走到自來水龍頭下,把水擰得小小的,像—線檐上垂下的雨水那樣流著,然後脫了鞋襪,挽了褲管,坐在小凳子上,把雙腳伸到水下。微暗的燈光下,那雙腳泛著朦朧的白色。她把兩隻腳互相交叉著輕柔地搓擦著,那白色便一閃一閃的,像早春時的雨幕中,池塘邊的水草里兩條嬉鬧的白條魚。

我赤腳立在潮濕的磚地上,覺得很涼,身子微微地打哆嗦。

我的腳還沒有洗。然而陶卉卻是不慌不忙地洗她的腳。這女孩太愛乾淨。我想將腳在褲管上擦擦穿上鞋算了,可心裡又通不過。

我只好哆嘹著一直等她洗完離去。

我的腳洗得很認真,手指在腳丫間來回搓,發出清脆的「咯吱咯吱」聲。我仰望著異鄉的月亮,讓腳淋著涼水,心裡頭有一種特別的好感覺。我慢悠悠地消受著,沒想到在那間臨時下榻的小屋裡,有—番尷尬在等待著我——地方實在緊張,十幾個人必須—個挨—個地睡,誰也不能指望寬鬆。男生和女生達成一種默契,要鬧我和陶卉。

我進屋時,他(她)們都已—個挨—個睡下了,只在男生與女生之間留下一小塊地方。陶卉正在攆夏蓮香起來,而夏蓮香死死抱住另—個女生的胳膊不松,陶卉便紅著臉用拳頭捶著夏蓮香的肩膀。

—見到那塊空隙,我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場「陰謀」。

睡在邊上的馬水清朝我—笑,將被子一拉蒙住了臉。

「大家抓緊時間休息!」靠牆壁睡的召其平說。

陶卉大概想到自己再去攆夏蓮香反而會造出更大的效果來,又見我站在那兒不動,便裝著沒事的樣子將自己的被子鋪開,然後大大方方地脫去外衣,鑽進被窩,面朝夏蓮香睡下了。

「林冰,快睡覺!」姚三船說。

「電燈晃眼,快熄燈!」劉漢林跟著說。

「我困了,林冰別影響我們休息好不好?」馬水清的聲音是從被窩裡發出來的。

我企圖在姚三船和劉漢林之間擠下去,但還是被他們擠出來了。

「林冰,都顛了一天了,你哪兒來的這麼大的精神?還鬧什麼?快睡覺!」邵其平大聲說。

我又想在馬水清和謝百三之間紮下去,剛要扎,馬水清就大驚小怪地叫了起來:「哎喲!邵老師,林冰他還鬧!」

邵其平已睡下了,坐起身來,「林冰,你是怎麼回事?你給我立即躺下去!」

我毫無辦法,只好極小心地在陶卉與馬水清之間的一小塊極狹小的空隙里放開自已的被子,緊緊地貼著馬水清躺了下去。

劉漢林從被窩裡鑽出來,縮著身子跑過去,咯嗒—聲拉掉了電燈的開關。

黑暗之中,我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煎熬。我側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別擠我!」馬水清用手捏了我嘴巴—下。

我揪住他大腿上的肌肉,咬著牙狠狠死掐了一下,並小聲警告他:「丁玫在!」

與此同時,我聽見身旁有拳頭捶擊身體的聲音。我猜得出,這是陶卉在用拳頭捶夏蓮香的脊背。

我承認我容易害羞,也害怕害羞。我愛紅臉,在十八歲之前,一直有「大姑娘」與「公丫頭」的外號。害羞是—種讓人激動又讓人無法承受、恨不能鑽進地縫裡去的心理狀態。它忽然而來,如雷電的襲擊,讓你頓時低垂下腦袋,然後直覺得血液「呼啦呼啦」往腦袋讓涌,並立即注滿大腦,使大腦變得愚拙,運轉不了,失去思想和應付的話語。厲害時,如夢魘一般,縱然拚命掙扎,也都是徒勞。我恐懼鬼怪,也恐懼害羞——恐懼害羞甚至甚於恐懼鬼怪。我無數次地逃避著它,也多少次在害羞過去之後思索自己如何獲得療治害羞的良方。我真羨慕那些與女孩大大方方地說話甚至—起嬉鬧卻無半點隔閡和不自然的男孩們。我也曾多少次暗鼓勇氣,要與女孩——與陶卉說話。然而終於沒能做到。我的童年、少年,甚至是在二十五歲之前,都是在逃避害羞中度過的。至今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從小學一直到大學,我始終經常地被周圍的人將我的名字與某個女孩的名字放在—起鬧,讓我受著害羞的煎熬。

一天的顛簸真使他們疲倦了,不—會兒,我就聽到了鼾聲,即使要從別人的害羞中獲得某種心理滿足的馬水清們,也被睏倦佔了上風,陷入了沉睡。i我無法入睡。我在害羞中。

屋裡的氣味是混和的,有男孩與女孩的氣味,有稻草暖烘烘:的香味與尼龍襪特別的臭味,似乎還有從某條被子上散發出的尿臊味和從某條被子里散發出的淡淡的血腥味。但,我還是清晰地聞到了與這大氣味不—樣的—種小氣味-—那是從陶卉身上輕輕飄散出來的——我實在離她太近了。那氣味淡淡的,籠罩在我的周圍。那是—種類似於母乳的人體的氣味,微微有點腥,但卻甜絲絲的。在這氣味里,還含著香皂和頭髮散發出的特有的難以類比的味道。

我壓低了自己的呼吸聲。我彷彿覺得有人在注意我的呼吸聲。

頂頭,邵其平鼾聲大作,緊一陣,慢一陣,高時如登峰巔,低時如墜深淵,讓人感到有點害怕。—個女生在睡夢中哭起來,並模模糊糊地說了些挺溫柔的話(像對母親說些什麼)。謝百三唱了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然後將腿蹺到了劉漢林身上。劉漢林在睡夢中感到了重壓,便伸出手來推掉了謝百三的腿。然而過了不久,謝百三又頑固地將腿擱到了劉漢林身上。劉漢林大概實在太困了,便麻木地接受了這—重壓,但呼吸顯得有點急促起來。不知是誰在磨牙,像是充滿了仇限,又像是在咬斷一根鐵絲,聲音極可怕。比我們低一年級的那個撈肉塊的男生似乎在極遙遠的地方說著:「我要尿尿,我尿啦,我尿啦……」

睡著的人真可笑。

我有片刻的時間,忘記了害羞。

不遠處的大江上,傳來了江輪的汽笛聲。那笛聲彷彿是經過了幾個世紀後才傳到的,蒼茫而悠遠。窗外的梧桐樹葉沙啦沙啦的,襯托著夜的寂靜。一輪碩大的月亮正臨窗口,月光透過樹葉間的空隙,灑進屋裡。

現在,我的兩側都是呼吸聲。我靜靜地聆聽著。在這片青春的熟睡中發出的聲音里,我發朋孩與女孩的呼吸聲竟然是那樣地不同。男孩的聲音是粗濁有力的,顯得有點短促,讓人有點不放心,其間總夾著—些雜音和壓抑住的嘆息,加之睡夢中的—些放肆的動作,顯得缺少了點教養。說心裡話,我不習慣聽這樣的呼吸。由此我想到了自己熟睡後的聲音:大概也是很不像樣的?

女孩的呼吸是溫柔的細長的,幾乎是無聲的,像秋天樹葉間晃動的陽光,又像是薄薄的流水。這種聲音神秘而可愛,並令人神往。

我感覺到陶卉也已入睡。我屏住呼吸聽了一陣,認定她確實已經睡著之後,才慢慢地、試探著將自己的身體放平——我的一側肩膀已經被壓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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