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柿子樹(2)

這裡,我和馬水清正吃柿子,外面忽然起了吵嚷聲。

我倆走到院門口往外看,就就見有許多人往東跑。

「出什麼事了?」馬水清問。

其中一個人指著東邊,「莊子西頭,周國旺家的毛頭落水了!」

我們院門也不關,隨了人群也往東跑。

約五十米開外的河岸邊,已聚攏了五六十人。河裡,也已有十多個會游水的漢子。吵嚷聲很高。許多人還在庄後的地里割稻子,聽到這邊的吵嚷聲,就紛紛丟下手中的鐮刀與扁擔,正往這邊跑。無數人就在很短的時間內組成—種消息的聯絡通道,很快把「周國旺家的毛頭落水了」的消息朝一個很大的範圍內傳播著。到處是跑動聲與叫喊聲。而這些跑動聲與叫喊聲又正在往出事地點聚集,使出事地點越來越像口巨大的沸水鍋。

說來也許有些不太人道,我在如此情景中,竟沒有太多為那個叫毛頭的孩子的生命而擔憂的心情,也沒有因為—個活活的生命被大河所吞沒而產生的恐懼,只是覺得有點緊張,更多的是興奮與刺激。我回頭瞥了一眼馬水清,覺得他眼中所透露出的情感與我竟如出—轍。

我有許多奇特的童年記億,其中之一便是:溺水以及對溺水者的尋找與搶救。

這—帶出門便見水,溝河縱橫,走三里蹈少說得過五座橋,「水網」二字最是貼切,溺水的事情也就很容易發生。到了發大水的季節,水漫到門口了,過去是低洼的地方也變成了河,陸地一下縮小了許多,只見到處水光漣漣,溺水的事情就更容易發生了。每到這樣的季節,幾乎隔幾天就能聽到—個消息:某某地方又淹死了—個小孩,或某某地方又淹死了—個老頭,屍體在十里外才浮上來。那些日子,顯得有點恐怖,彷彿隨時都能從水面上看見一具浮屍似的。這地方上的人,就像現在城裡人叮囑小孩上學過馬路要小心車輛—樣來叮囑他們的孩子:「當心水!」「別到河邊去!」「坐船坐穩了!」還編織出許多關於「馬佬」(大概是水鬼的另一種說法)的故事,陰森得可怕,以嚇唬孩子別靠近水邊。船上人家,則用繩拴了孩子的腳脖,並斜背了一隻葫蘆,那葫蘆又漆成紅色,以便於孩子萬一落水之後,醒目可見(為此,我寫過一篇叫《紅葫蘆》的短篇)。然而,千防萬防,溺水的事情還是發生。在我離開這一帶之前的二十年生活中,至少平均每年有一次這樣的記憶。這些記憶還都是我親在現場的記憶,它們至今還—一地記存於我的腦海之中,每每想起,眼前便是一個個驚心動魄感天地泣鬼神的巨大場面。

這個叫毛頭的孩子不又溺水了嗎?

凡會游泳的男人們都英勇地下水去了。

「撐船去!」「牽牛去!」「毛頭他媽媽呢?」「在地里。」「來了來了。」……人們叫著,問著,答著,河岸邊人聲鼎沸。

那孩子的斗笠和—只布鞋還在水面上漂著。

男人們像被漁人跺著船板催促著沉水捕魚的魚鷹,不停地扎著猛子,水面上不時露出—顆濕漉漉的腦袋,面色發白,發烏,睜著一對白瓷白瓷的大眼,張著大嘴喘氣,見岸上都是詢問與催迫的目光,不敢久留水面,不一會兒,就看到他們腦袋往水中一紮,身體倒轉過來,有—個屁股和一雙腿忽閃了—會兒,又不見了,只留了一團水花。於是,就有許多抱了希望的目光各自追隨著那些根本不知去向的水下人。有時,那麼多人同時浮到水面上來,互相說著「沒有」,又同時紮下水去,竟留下一大片安靜的水面來。那片刻的安靜,彷彿過了—個世紀。

使我們從純粹的場面感而引起的興奮中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場生命之戰的,是那孩子的母親。

這是—個極其瘦小的女人,瘦小得簡直像一隻耗子。

她家的地離莊子最遠。她是少數幾個最後聽到消息的人中的—個。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像耗子—樣的女人,在與包括她丈夫在內的幾個健壯的男人—起往河邊跑來時,竟然把那幾個男人拋在了後面。當有人說「看,毛頭他媽來了!」我們都掉轉頭去看時,只見這個瘦小的穿著白衣服的女人,在一片林子里穿行而來。我們在樹與樹之間的空隙里只看到了一閃一閃的白色。

—位上了年紀的老人說:「別讓她跑到河邊去。」

於是人群一下聚攏起來,給那女人立起了一道銅牆鐵壁。

然而,那女人竟像—枚銳利的炮彈,一下子就撞開了這道銅牆鐵壁。

就在她要撲進大河時,無數雙手,幾乎是在同時,扯住了她的胳膊、褲子、褂子與頭髮。她望著那頂破損的斗笠與那隻鞋頭已被大拇腳趾捅出洞的布鞋,長叫了—聲「毛頭!——」便立即癱軟如泥。她口吐白沫,暈厥了過去。於是,一邊有人掐她的人中,一邊有人大聲喊:「去叫醫生!」醫生就在人群里,聞聲而來。他到河邊雙手捧了一捧水,然後含進嘴裡,對著那女人的面孔,圓起雙唇,有力而均勻地將水噴出。然後,他把那正按人中的人推開,取而代之,用他似乎專門留出的長指甲,死死地掐住了那女人的人中。不一會兒,她吐出一口氣來,雙眼閉著,像在夢中一樣呼喚著:「毛頭!……毛頭!……」眼角上滾出大粒的淚珠。

幾個婦女見如此倩景,再看一眼無望的大河,緊緊拉住自己的孩子,也跟著流出淚來。

河邊不再有喧嘩,只有水聲。

那女人漸漸恢複了神志,卻未能恢複氣力,被人扶著,對著大河不住地哭,不住地呼喚她的孩子。那聲音哀切、凄婉,催人淚下。

婦女們圍著她,不住地說著寬慰她的話:「沒事的,沒事的。」「這麼多人在摸呢,在找呢!」「毛頭會好好的。」……

我和馬水清都朗河上望著。人們已經沒有多大力氣了。—顆顆腦袋總是長時間地浮在水面上喘氣。已是深秋,深水處的水溫,已經涼得他們不能多次忍受了。他們儘管還扎著猛子,但我以為,他們實際上都未扎到水底,而半途間就又返回了。撐來幾隻船,幾個人趴在船邊上,用長長的竹篙在深水處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那女人似乎意識到她的毛頭永不能回了,一邊哭,—邊很無條理地訴說著毛頭的種種可愛與她對毛頭的種種不周之處。這種訴說,把在場的女人們都搞得很心酸。

—個光頭的孩於擠進人群,問:「誰掉到河裡去了?」

沒有人理會他。

那孩子偏問:「誰掉到河裡去了嘛?」見依然沒有人理會,他也朝河上望。

—個中年男子忽然轉過頭來,盯著那孩子看,然後手—指,大聲叫起來:「那不是毛頭嗎?」

所有的目光都轉過來看那孩子,「毛頭!就是毛頭!」

那孩子覺得目光很奇怪,顯得愣頭愣腦的。

—個漢子抱起這個六七歲的孩子,向那個瘦小如耗子的女人跑去,「毛頭他媽,毛頭在這兒!」

那女人望著這孩子,目光獃滯。

「是毛頭!是你的毛頭!」婦女們說。

那女人慢慢站起來,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後渾身顫抖如寒風中的枯葉,接著就是—手扭住孩子的胳膊,揚起巴掌,發瘋—樣扇打孩子的屁股。那孩子大概從未受過如此疼痛的扇打,像被火燙著了似的跳著,「嗷嗷」亂叫,眼淚「嘩嘩」下來了。那女人邊打邊問:「你去那兒了?說!你去那兒了?說!」

眾人上來拉住了那女人。

孩子就哭泣著說:「我和大慶在那邊林子里玩,他欺負我,我就跑到河邊,把斗笠和鞋扔到了河裡,嚇唬他……」

那個跑回莊裡向大人嚷嚷著「毛頭掉下河了」的大慶,比毛頭矮一點兒,此時正拖著鼻涕站在那兒樂。

「後來呢」大人問。

「我去奶奶家草垛底下藏起來了。不—會兒,就睡著了。」

那孩子說著說著,大哭起來,彷彿他真掉下河剛被人救活了似的。

那女人不打他了,卻一把摟住他,用那張乾燥的嘴在他臉上、胸口、胳膊上胡亂地親,還把腦袋抵住他的胸口直擺動。孩子不太小了,對母親當著這麼多大人,尤其是當著這麼多孩子的面如此地表現親熱,有點不好意思,就本能地伸出手去拒絕她。

而她根本不管他是好意思還是不好意思,亂親了—氣之後,又將他抱在懷裡。孩子長得不矮了,而她又很矮小,抱起孩子之後,讓人覺得不像母子倆。

她抱著孩子往家走。

孩子掙扎了一陣,終於無奈,就老老實實地趴在她肩上,一副乖乖的樣子。

很多女人就隨了那個不斷哭著的女人,一路淚水地走回莊裡去。

那女人甚至把後面一行濕漉漉的男人們都感動得無聲無語。

—行隊伍,靜穆地流向莊裡。

我和馬水清走在最後。回到家之後,馬水清就—直很沉默地坐在那把寬大笨重的紅木椅子里。起初他照了一陣鏡子,後來把鏡子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我覺得那沉默是不能被打破的,就坐到院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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