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馬戲團(2)

秋牽著兩條狗在校園裡很悠閑地走著。她一會兒走到荷塘邊,一會兒走到紅瓦房與黑瓦房之間的黑板報下。當她走過我們的教室門口時,我們會情不自禁地向外張望。她走開了,我們還會不時地瞟著門外。當她牽著狗走向小鎮時,會把我們的目光牽得很遠很遠。秋太特別了。我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孩子,也從未想像過天下會有這樣的女孩子。一個穿著白裙、牽著兩條狗的優雅女孩——這一形象後來成了油麻地中學全體學生的永恆記憶。在以後漫長的歲月里,這一形象會在他們各自的腦海中突然閃現;雖然像夏日之流螢,但總會在某個時刻閃現。多少年後,當我們偶然相聚,憶起那段歲月時,我們中總會有一個人間:「還記得那個秋嗎?」這種時候,我們還會順便說到謝百三。

馬戲團的演出是在第二天晚上進行的。秩序空前地壞。這人多得彷彿是從地里呼啦一下長出來的,把油麻地中學的操場擠得滿滿當當,眼見著就要像一盆水溢了出來。後面的人如果是個頭長得短了些的,根本就看不到檯子。他們不甘心,就推出一個勇於出頭露面的人來領喊,他們合力相應。領喊的那位伸開雙臂,然後像往下撂住什麼東西似的將雙臂按下,大喊:「前面人——」眾人跟著一起喊:「坐——下!——」就這麼不停地喊。似乎有些效果,前面的腦袋如同沉水似的一顆顆矮了下去。他們有的坐下了,有的跪下了,有的暫時蹲下了。因為後面的叫喊聲實在大有威力。偶爾一顆腦袋還出人頭地地豎著,就會有罵聲:「那顆骷髏是誰的?狗日的,屈下去!」「狗日的」再不「屈下去」,就會遭來泥塊或破鞋的襲擊。而當前面的人坐下去時,就要比站著多佔空間,於是,前面的人群彷彿水泡的干饅頭,一下子膨脹開來,洶湧澎湃地向後面擴張。後面的人被沖得堅持不住了,就自然形成另一片浪潮反壓過來。兩片浪潮之間的人受著最大的壓力,堅持不住的就會哭喊起來:「救命啊!」這種騷動一直持續著,使馬戲團的演出根本不可能進行。馬戲團的團長站在台口,焦急地望著這一刻也不安寧的混亂的人群。

秋在後台口張望著,手中的小狗沖著人群汪汪叫喚,台下許多人叫了起來:「狗!狗!」台下更亂。秋見了,立即牽著狗消失在台後。前面坐下的人受不住衝擊,又紛紛站了起來,並且報復性地向後擠去。但立即遭到反撲,後面的浪潮排山倒海般地壓過來,把他們一直擠到台口。那台是高築的土台,海堤一般擋住了這人潮,但當後面的浪潮再一次兇猛地涌瀉而來時,最前面的人就真像遇到阻擋而奮激的浪潮一樣,有四五十個人被擠到了台上。他們一下子獲得了寬鬆,在台上喘息著。因為是在台上,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其中許多人顯得很尷尬,怯生生的。有幾個從未登過檯子,覺得恐慌,太難為情,想回到台下,但見台下沸水一般,又只好在台上張望,動作顯得很木訥。也有一些露出純粹的解脫感,彷彿劫後餘生,一個個像落海漂泊的人,無望時忽然得了一方島嶼。其中一個婦女還抱了一個孩子,從她臉上的表情,蓬亂的頭髮和被汗水濕透了的布衫可以想像得出來,在此之前,她在人潮中是如何難受,如何掙扎,又如何保護她的兒子的。她都快要哭了。她趕緊放下那個一直被緊抱在懷裡的孩子。那孩子下地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台口撒尿,就像跑到廁所前撒尿一樣。不知是出於玩童的心理,還是出於對剛才受擠的報復,或許是出於解放後的高興,他把腹部狠狠地朝前挺去,彎了雙膝,用手去扶住嫩竹筍一般的小雞,憋足了勁將尿在明亮的燈光下尿成了一個大弧度,台下的人躲閃著,引起又一次大的波動。這孩子搖著嫩竹筍一般的小雞,格格格地樂。油麻地鎮文化站站長余佩璋和油麻地鎮民兵幹事秦啟昌秦禿子,開始上台維持秩序。余佩璋多年患空洞性肺結核,又狠命抽犯罪,還經常寫本子或排練節目熬夜,因此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發烏。他的嘴生來就大,人一消瘦,顯得更大。他張開大嘴叫嚷著,彷彿要把那些人都吞進肚裡去。他不停地揮著拳,罵「媽的×個」,然而他的叫喊毫無作用。秦啟昌的腦袋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本不是禿子,是一天夜裡起來突然變成禿子的。他站在台口,像民兵訓練時那樣命令人們安靜下來。平素,他個頭大,(人們又叫他「秦大馬」),那威嚴的神態以及他的職務都讓人產生的恐懼感,是足以讓所有的鄉民感到一種威懾力量的。然而現在的鄉民們陷在一種他們自己根本無法控制的混亂中(群體的混亂是被一種盲目的力量所推動的),秦啟昌秦禿子秦大馬的叫喊聲也無濟於事。這使他的權威感嚴重受挫,本來就長的臉拉得更長了,那樣子讓人覺得他恨不能跑回武裝部抓來一支槍,然後朝人群頭上的天空鳴放。後來,他讓鎮上的兩個民兵扭走了兩個跟著二流子八蛋起鬨的小子,關進了油麻地中學的一間黑屋子裡。

台上的人終於被轟了下去。

秋,後來一直站在後台口望著。

演出遲遲不能開始。團長、余佩璋,秦啟昌都無能為力地消失在後台去商量怎麼辦了。

人們等得不耐煩了,就開始扔準備墊在屁股下的草把,一時間,那草把如飛蝗一般在空中飛來飛去。

台下有人憤怒地喊:「快點演出!快點演出!」並且有人沖著秋罵了起來,罵得很難聽。

立即有無數的草把沒頭沒腦地擲向秋。她一邊用胳膊擋住自己的臉,一邊往後退去。一條小狗掙脫了,發瘋似的沖向台口,朝台下一縱一縱地叫喚。秋急了,跑上台來,在雨點般的草把下拉走了她的狗。我們看見,有一個草把砸在了她好看的臉上,她都快哭了。

謝百三跳到了台上。他對台下大聲說:「初二(一)班的全體男生站到台上來!」

我們扎掙出人群來到台上後,謝百三說:「沒有別的辦法了、只有靠我們了!」

我們一個個頓時有了豪邁感和悲壯感。

謝百三說:「我們手拉著手站在最前面,死死抵住人群,不讓他們到台上來。我們誰也不能把手鬆了!」

我們站在台上,覺得自己是勇士。包括喬桉在內,都表現出了同心協力的願望。

秋在黑暗裡注視著我們。

我們跳到台下,然後面對著檯子,手拉著手向後退去。此時,我們更能感受到人潮的巨大衝力。我們緊緊地拉著手,如同一根緊繃繃的繩子箍住了人潮。我們的這一招,至少保證了檯子不再受到擾亂。過了一會兒,在我們後面10米遠以內的人群,也稍稍安靜了一些。但想使整個場地上的人群都安靜下來,顯然是不可能的。

已經推遲演出一個多小時的馬戲團也不再希望全場能有一個更好的秩序了,團長說:「開始吧!」演出便勉強開始了。

這浪潮如同分娩時的陣痛那樣,一陣陣地襲來。我們很快就汗流浹背。我的左手拉著謝百三的右手,直覺得他的手濕乎乎的。我側臉看了看,見他的頭髮都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下巴不住地往下滴汗珠。

「你把手鬆開一點嘛。」我覺得自己的手被謝百三的手攥疼了。

但謝百三依然那樣使全力地抓著我。他有勁,並且感覺遲鈍,不知道勁大勁小。

我只好忍受著,心裡學著馬水清的口吻罵:「謝百三,你這個混蛋!」

我們逐漸感到支持不住了。馬水清第一個鬆脫了手,並對抓住他手的劉漢林說:「你的狗爪子像蟹鉗子似的!」

謝百三大聲地叫:「拉上!拉上!」

幾次鬆脫又幾次拉上。在我們感到無望的時候,那位團長的表演使人群突然安靜了下來。他戴一頂禮帽,穿著皮靴,將衣服煞在褲子里,騎著那匹高頭大馬,從後台威風十足地賓士而出。那馬在燈光下黑亮如漆,目光如星,四蹄叩擊檯面,發出震撼人心之聲。這地方上不產馬,也不養馬,只有牛,偶爾有一兩頭小毛驢,真正見過馬的人很少。馬這動物實在是高級動物。它有一種浩然之氣,瀟洒之氣,叫人振奮並傾倒。那團長又瀟洒得很,兩條長腿,直而有力,馬上馬下,極氣派地將那馬駕御著,在台上做出各種令人驚訝的動作來。那馬一會兒狂奔如風,一會兒前蹄騰空,猛然停住,一會兒悠然踏步,並隨著音樂的節拍走出舞步來。團長始終是一副冷漠神色,那雙深陷的眼睛在向前微扣的禮帽下閃著略帶野氣的光芒。

馬的表演結束後是猴的表演,場地上又動亂起來。猴不及馬高,後面的人根本看不見,光聽見前面看見的人大笑,卻不清楚笑什麼,心裡極惱火,自然要往前擠。剛才歇足了勁,這會兒擠起來勁頭極猛,只見人一排一排地向前傾來,很快就壓到了我們身上。

「抵住!抵住!」謝百三撅著屁股叫著。

馬水清說:「抵不住了!抵不住了!」

我們被壓到了台前,便用腳蹬住檯子死死抵著。

台上表演什麼,我們一點也沒有看到。

我們粗濁地喘息著,喉嚨發乾,汗水淹得眼睛睜不開。

「先停演吧!」台上,余佩璋對那個團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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