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白麻子(3)

馬水清又請我去吃豬頭肉,醬油倒得太多,渴得我趴在水碼頭上咕嘟咕嘟喝涼水,深夜肚子疼,肛門憋不住,穿著小褲衩就往廁所跑。宿舍頂頭只有小便池,到食堂後面的大廁所解大便,得跑出—百米。我死死收縮住肛門,活像—頭被追趕的牛,一口氣跑進大廁所,剛蹲下,下面便洶湧而出,舒服得讓人閉起眼睛。我很快活地蹲著,可夜深人靜,又頗為無聊,便透過廁所的花磚洞往前看。就在這時,我看到施喬紈宿舍的燈亮了一下,又很快熄滅了。

我想到了白麻子。

因為蹲得很舒服,又想到從宿舍到這廁所來一趟也不容易,便決定多蹲—會兒。我仰頭望著廁所上方的天空:月色朦朧,浮雲片片,寂靜無聲地飄向黑暗的遠方。這春夜真是恬靜得很。蹲著茅坑,來享受這份春的恬靜,也真是件讓人心醉的事情。一邊,身體在微微疼痛和排泄帶來的舒暢之中享受著一種難得的快感,—邊,心靈被一種純潔而溫柔的恬靜所凈化,所撫慰,真覺得此時此刻,很是幸福。

—對可惡的貓破壞了這份恬靜。它們簡直不像話,並且太沒皮沒臉。它們在廁所前面的林子里嗚咽著,叫喊著,那聲音很怨屈,很悲涼,很痛苦,又很狂浪,一陣一陣的,像是在互相威脅著,互相撕咬著,互相蹂躪著。我在嘴裡罵了一句髒話,擦凈自己,出了廁所,從地上抬起—塊磚頭,惱怒地向林子間擲去,霎時,林子里寂靜下來了。但,不—會兒,在另一處,它們又繼續了剛才的嗚咽和叫喊,並且不時掀起醜惡的浪潮。我懶得再去理會它們,往宿舍走去。

走過食堂東側時,我下意識地往施喬紈的門口瞥了一眼,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聲輕微的開門的「吱呀」聲,我機靈地閃到了—棵大白楊樹後,把臉側過—半來,用一隻眼睛朝前看去,只見一道白光從施喬紈的門裡閃出。白麻子!肯定是白麻子,只有他才有那麼白的身子。不知為什麼,我的雙腿開始顫抖起來。挨著白楊樹就是—道小水溝,溝里有水,泡鬆了樹根邊的泥土。隨著我雙腿的顫抖,我感覺到腳下的泥土在坍塌下去。當我正要用雙手去抱住樹榦時,腳下的泥土已經滑落到水溝里,我的身子失去平衡,很不體面地(幸虧是深夜)跌了進去,發出一片水響(不可原諒的聲音!)。我連忙爬上來,想拔腿跑掉,但是白麻子已經走過來了。

我們兩人都只穿了一條褲衩。我只穿一條褲衩是因為肚子鬧騰急著要上廁所來不及穿衣服,而白麻子憑什麼只穿條褲衩呢?

我們挨得很近地站著。浮雲逝去,月光粲如白晝,我不敢抬頭看白麻子,但我能感到白麻子在審視著我。我讓自己壯起膽子來,也看白麻子。但還是不敢仰著頭來看他的臉,而只是平視著看他。我看見了他白乎乎的裸著的上身:真肥,有一對女人似的乳房,短褲落在胯上,肚臍眼深深地陷進去。不知過了多久,我看到面前的白色軀體轉了過去,走開了。這時,我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忽然使我想起了施喬紈。每當我們去會計室買飯菜票或交學費時,我們總能聞到這種甜絲絲的香味。白麻子朝他的房間走去,越走越遠。月光下搖擺著一隻白鴨子,讓人別人一番感覺。

為這次無意中的窺看,我將在整整—個春季領受白麻子的冷淡和為難。看來,人是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的秘密的。人會對知道自己秘密的人產生不快、惱怒和怨恨。

那天,謝百三讓我去向白麻子領取水桶扁擔等工具給菜地澆水,我一連叫了三聲「羅師傅」,他都未答理我,臉上冷冰冰的,讓人十分尷尬。我又叫了一聲「羅師傅!」他掉過頭來問:「什麼事什麼事?」我說:「領水桶扁擔澆水。」他說:「叫你們班長來領。」我只好去告訴謝百三,一路上,心裡不住地罵:「白麻子!白麻子!」

我們每周都要訂飯,早中晚各是幾兩米的飯,要在上周星期天晚飯之前向白麻子訂好。我不想去見白麻子的冷臉,因此這—周的飯,我就請劉漢林給我代訂了。星期—早上,我抓了飯碗準備吃粥,兩個抬粥桶回來的同學說:「林冰,白麻子說,你這—周沒有訂飯。」我說:「劉漢林給我訂了的呀!」抬粥桶的同學說:「你去問一問白麻子吧,反正這桶里沒有你的份兒。」我問劉漢林是怎麼一回事。劉漢林說:「我是跟他說了的呀!」他便拉了我,一起去找白麻子。

「羅師傅,林冰這—周的飯,不是我代訂了的嗎?」劉漢林問。

白麻子說:「不能代訂。他如果不吃,你吃呀?」

「過去,不是也有代訂的嗎?」我說。

白麻子把麻臉朝我—晃,「過去是過去!」說完,夾著—筐飯碗到河邊洗碗去了。

劉漢林追上前去問:「能補訂嗎?」

「—周訂—次。他要補訂,你要補訂,我還要專門划出—個人來伺候們們嗎?」

往回走的路上,劉漢林問我:「你在那兒得罪他啦?」

我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訴了劉漢林,他嘆了一口氣,「誰讓你知道人家醜事的?」不過,他覺得這件事有點意思,一路上不停地向我打聽詳細情節:「是光屁股嗎?」我說:「幹嗎光屁股?穿著褲漢。」(那些年,我總覺得馬水清、劉漢林他們幾個都比我多知道好多事情,我常常顯得很傻。)他還問這問那,問得我很心煩,因為我在想我這—周沒飯吃怎麼辦。

當天晚上,我回了一趟家,弄了點乾糧,加之馬水清他們每天分一點米粥給我,才勉勉強強地餛了—周。

施喬紈也跟我過不去,她讓姚三船通知我補交學費。

我去了會計室,問她:「我的學費不是免掉一部分了嗎?」

「你家並不窮,窮還老去鎮上吃豬頭肉?」

「那是馬水清花的錢。」

「你還挺有福氣的嘛,反正不能免!」

「邵其平老師通知我說免了的。」

「他說免,讓他替你掏錢。我這裡不管。我只知道你欠著學費。」

我只好轉身出來去找馬水清借了錢,把學費交了。

那天夜裡,我沒有拉稀,但我卻跑到大廁所里去蹲著。天氣已暖,廁所里臭烘烘的,但我堅決地蹲著。我用眼睛盯住前面那間屋子。這天夜裡,沒有討厭的貓,萬籟俱寂。廁所離那間屋子很近,有什麼響動這裡都能聽見。然而左等右等,除了聽到施喬紈迷迷瞪瞪地把羊子叫起來撒尿,其他任何響動也沒有。我又躲到食堂旁邊的白楊樹後面守了一陣,終於什麼也沒有看到,只好,悻悻地跑回宿舍。

春末的一天早晨,我去水碼頭洗手,腳剛踏上木板,那木板便向下沉去,嚇得我立即跳到岸上。我再回頭看時,只見木板從架子上滑脫了,在水上漂著。

「把木阪夠上來!」岸上響起白麻子的聲音。

「這不是我弄開的。」

「你還賴,我這裡親眼看見你把它蹬開了的。」

「拴木板的鐵絲斷了,我剛一踩上去,它就往下沉。」

「我剛剛還挑了滿滿—擔水,它也沒往下沉,怎麼你—踩上去就往下沉?這鐵絲是誰弄斷的?」

「反正不是我弄斷的!」

「你嘴還硬。它總不會是自己斷吧?」

「那我不知道。」

「你還不把木板夠上來!」

「我不夠!」

「是你說的,林冰!」

「說了怎麼著?我就不夠!」

白麻子把水桶咚地扔在地上,「我偏要讓你夠!你今天如果不夠上來,你,以後就甭想在食堂訂伙食!」

我掉頭—看,只見木板正朝河心漂去。我有點心虛了。萬—白麻子也不去夠木板,讓木板漂走被人撈了去,學校還不讓我賠?再說這木板也確實是我蹬開的,萬一白麻子真不讓我訂伙食又怎麼辦?我被白麻子抵著,只好一邊哭,一邊轉身走向水中……

水有點涼。當我的手抓到木板往岸邊拖時,我忽然有了仇恨,並有了—股勇氣。我仰視岸上的白麻子,把眼睛瞪圓瞭望著他的麻臉。我終於把木板拖到了岸邊,然後像扔一具死屍—樣將它扔到岸上。我水淋淋地走上岸去。不知是因為氣噴還是因為被河水凍的,我渾身直打哆嗦。我想,我當時的目光—定很兇。因為我看見白麻子的神態有點虛弱起來。他的反應給了我巨大的鼓舞,我便越發地瞪圓眼睛,並咬著牙,攥緊兩隻拳頭,一副要對他進行還擊和報復的樣子。

「小林冰,你幹嗎那麼凶?」

我根本不答理他,像—條抖著渾身水珠的落水狗—樣沖著他走過去,逼他只好把路出來。

「小林冰!……」

我轉過身去,把頭一歪,「哼!」

這—「哼」,使白麻子忽然醒悟,發現我並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這一「哼」,使白麻子清楚地聽出一句潛台詞:我要把那天夜裡見到的事到處張揚!他立即心虛,跑過來想拉住我,但我卻撇下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了。

遠遠地,我聽見施喬紈說了—句:「你總是沒輕沒重地逗人家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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