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柿子樹3(7)

將近吳庄時,天下起小雨來,雨里又夾了雪。這雪便如吸足了水的棉絮,沉沉的,一落地就化了。我沿了一條大堤往前走,眼前是一派冬日的景色:大堤兩旁,是黑色的釘子槐,此時,枝枝杈杈,皆如錚錚作響的鋼絲鐵條糾纏在天空里;堤的左側,是條大河,河水渾黃,偶然有條經久不用的木船拴在那岸邊,七八隻麻鴨在寒水中縮著脖子,在做遲緩的遊動;堤的右側,是棉田,那棉花稈還未拔出,呈褐色,一片連一片的,讓人將秋的、夏的、春的記億喚醒著;雞聲茅店,遠處的模糊景象,更把這冬日的印象堅決地加強著。走到庄後時,地已泥濘了,我的鞋被拔去好幾回,走得甚是費勁。—個走遠道的行人,只得將—輛破舊的自行車扛著,在那不能滾動輪子的路上,滑跌著前行,襯出一個冬季陰天的難堪。

望著茅屋瓦房相雜的吳庄,我抹了一把頭髮上的雨雪,呵了一下已凍得發僵發疼的雙手,心裡湧起—股興奮:馬上就能進屋子裡去了!

院門開著。我將鞋底上的爛泥在院門檻上刮掉,叫了一聲「馬水清!」沒人應,便走進屋裡去。我又叫了幾聲「馬水清」,依然無人答應,想他大概有事出去了,肯定未走遠,就在凳子上坐下了。

我踏進屋裡,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只小小的炭爐。那炭爐放在牆角,鮮活的火苗將那一角映得紅紅的。這種天氣,見著這麼一隻炭爐,覺得這個世界也真是不錯。在安靜的溫暖里,我看到了那張擦得—塵不染的八仙桌上,已放了—碗煮魚。那是兩條黑脊背的大鯽魚,盛在一隻青花魚碗里。這地方上,講究冬天吃魚凍,因此,總是在食用前將魚早早煮了出來凍著。那魚凍像膠一樣,我想像得出來,它在筷子上時,一定是個顫顫巍巍的樣子。

還有一小蹀鹹鴨蛋,那蛋黃正滲著金紅色的油。另有一盤水芹菜拌黃豆。這地方上只吃水芹菜,這水芹菜的根是潔白的,像柳樹須似的白。我再觀察屋子,只見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沒有—個亂處。我心裡就在想:莫非是舒敏又搬回來了?

院門口出現—個人,卻是丁玫。她提了一桶水,掠了一下額前的頭髮,問:「屋裡是誰呀?」

我走到門口,「是我。」

「是你呀!」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大概覺得先把水倒進水缸里去再講話較為合適,便拎了水桶,直接去了廚房了。

我在門口站著。

她倒完水,沒有立即出來,似乎還在廚房裡收拾了—會兒才出來,問:「這麼晚了,你從那兒來?」

「從學校來。」

「天這麼冷,走這麼遠的路來這兒,有急事嗎?」

「沒有什麼急事。他人呢?」

「大概去舒老師那兒了。」她沒有進屋來,而是拿了一把掃帚掃院子。她掃得很仔細,動作很均勻,很好看。冬季里的女孩大概是最好看的。眼前的丁玫,眼睛烏亮,—臉紅撲撲的,將暖洋洋的生命氣息散播在這冬季的院子里。我站在那裡,無緣無故地想起了馬水清那副微微駝背、渾身沒勁的鬆軟樣子。

丁玫掃到柿子樹下時,抬頭望了一眼空樹,「你是來摘柿子的嗎?」未等我回答,她又接著說了—句,「現在是冬天了。」

就又掃開去。

我用袖子擦了擦濕漉漉的頭髮,又擦了擦臉,彷彿是自言自語,又彷彿是在對她說:「我到院門口去等等他。」

站在院門口時,我希望能立即看到馬水清。

丁玫掃到了院門口,停住了,說:「你們真好,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她掃完地,就進屋裡去了。

過了—會兒,她也走到院門口來眺望路口。「聽說舒老師要調走了。」她說。

「是嗎?」

「舒老師人挺好的。」

「挺好的。」

「外面很冷,進屋去等他吧。」她見我沒有進屋的意思,又說了一句,「進屋吧。」

在我跟著她走進屋子時,她們隨意地問了我一句:「你們家經濟好些了嗎?」

「……」

進屋後,我就在凳子上很不自然地坐著,望著門外。

丁玫說:「我到河邊淘米去,熬粥。」便走出了院門。

我回頭看了一眼桌子,見上面的菜不在了,只擺著一盤鹹菜。

丁玫回來時,我說:「我不等他了。他回來了,你告訴他,老師讓他立即回學校。」說著,我就朝門外走。

「等他回來吧。過一會兒,他就回來了。」

「不了。」

「那我可不管。他回來怪我怎麼辦?」

「我到小學校去,找一找他。若找不到他,等他回到學校,我自然會對他解釋的。」我已走出了院門。

丁玫追到門口,「林冰,明年秋天,別忘了來摘柿子!」

「欸——」我答應了—聲,頭也投回。

那時,雨完全沒有了,雪正在大起來。我走得很快,—會兒工夫,就出了莊子。又走了幾十步,我掉頭看了一陣那正在大雪裡的吳庄,在心上說:別了,吳庄!

走上大堤時,那雪潑潑辣辣,一副一心一意要把大地覆蓋起來的樣子。我迎了風雪,一路向東。雪打在臉上,落進脖子里,身心皆很舒暢。我走得很急,邁了大步走,沒有絲毫寒冷的感覺,相反,倒覺得渾身發熱。一口氣走出三里多地,心頭一熱,想唱支歌。因正在風雪裡行走,又是獨自—人,便仰天胡吼《打虎上山》。那曲子可真是流芳萬世的曲子,一吼,頓覺一股悲壯感從心頭汩汩流過,並發散到全身。一首曲子能唱得人昂首挺胸,兩眼炯炯發光,且又籠起—層淚幕,還不萬世流芳?那些田野就權當雪原了,那些雜樹,也就權當林海了,一根樹枝手中握,權當馬鞭了,我把—個好漢扮演來又扮演去,把—種昂揚的情緒領略了—遍又—遍,唱到後來,聲嘶力竭,內衣被熱汗緊緊吸在身上。

走出五里地,雪把田野全覆蓋住之後,一下子停住了,而在天邊湧出—個太陽來。路旁有個草垛,一隻黃鼠狼剛鑽了出來,被我一眼看到,吼了一聲,它忘了迴路,竟朝堤下的棉花地里跑去。那一身的皮毛,真是好,金光閃閃。我從大堤上俯衝下去,將它緊緊追趕。它先是在田埂上跑,留一路玲瓏可愛的腳印,不—會兒,就躥進棉花叢里。我用眼睛將它緊緊盯住,窮追不捨,我聽見了衣服與棉花稈相摩擦的聲音,聽見了我「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一片雪野,—個年輕人追趕—只金色的黃鼠狼,外加一輪將逝的落日,我想,肯定是—幅好圖畫。在我與它的距離縮短到三十米左右時,這個小東西很有趣地立起來,豎起兩隻小耳朵,竟面對太陽,呈一副頂禮膜拜的樣子。我突然放棄了追捕它的念頭,在那裡站住,看它做完它的儀式,朝太陽落去的地方跑去。後來,它就消失了,只把兩行腳印留給我這個大傻瓜。

回到大堤上來時,我已渾身無力。我的褲子被棉花稈撕破了,手背也被划了好幾道血痕。在那個小東西鑽出來的草垛下,我拔了一把乾草坐下,用眼睛往—處煙村望去。我想,我當時的眼睛一定很空,沒有一點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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