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柿子樹3(1)

這年秋天,馬水清家的柿子樹上的柿子,把吳庄的天空都快染紅了。我來到吳庄時,正是秋風吹去全部老葉,只剩下一樹柿子的時候。那碩大的柿子,一枚枚皆呈金紅色,讓藍天映襯著,迷住了所有的路人。院子里的那兩株,更是叫人驚喜。那柿子壓彎了許多枝頭,使它們直耷拉到地面上。走到樹下,我再看馬水清的臉,覺得他彷彿是在篝火旁立著,臉也被映得金紅。我和馬水清在樹下站了很久,但並沒有想摘一枚吃—吃的慾望,而光拿眼睛看它們,直到爺爺從外面回來,說:「你們兩個站在那兒幹什麼?還不進屋去!」我們這才從對柿子樹的沉醉里脫出。

爺爺又蒼老了許多。他在跨門檻時,顯得僵硬費力。我趕緊走過去,扶了他—把。他手中抓了一把稻穗。我問道:「從哪兒撿來的稻穗?」

爺爺說:「自家地里。」

「稻子割了嗎?」我問。

爺爺說:「割了。」

我看了一眼馬水清。因為我這次來吳庄,其中有—件事,就是幫他家割稻子。

馬水清問:「誰割的?」

爺爺說:「丁玫和她家裡的人。」

馬水清說:「我不是說過,家裡的事就不必請她幫忙了嗎?」

爺爺說:「她也沒有先說一聲。不光割了,還脫了粒,晒乾揚凈了。前天,直接把稻子挑來了。」他指了指東廂房,「都在稻囤里放著。今年收成好。」他又帶我們到院外,看了—個高高的稻草垛,「是丁玫堆的,堆了—個下午。」

那草垛堆得很好看,滑溜溜的。新收下的稻草,在散發著一股好聞的清香。

爺爺說:「她活兒做得真好,稻地里就沒有落下多少稻穗來,稻茬留得也又低又齊。聽人說,她要當會計了。」

馬水清問:「舒敏呢?」

爺爺說:「她在那兒割蘆葦。」

我和馬水清順著爺爺的手指往東看,見到遠遠的河灘上,舒敏正彎腰將蘆葦割倒。那片河灘上的蘆葦屬馬水清家所有。爺爺用它們攔菜園擋雞鴨,用它們編席子,每年秋天要割—次。

「你們去幫她一下吧。」爺爺說。

我和馬水清就朝那片河灘走過去。路上,我用手扳住馬水清的肩頭說:「真不錯,有兩個女的搶著為你家做活兒。」

馬水清一扭身,甩棹了我的手。

舒敏聽到腳步聲,抓著鐮刀,不太麻利地站起來,並將左手放在腰上,大概是不經常彎腰幹活的緣故,乍一幹活,有點吃不消。見了我們,她用手背擦著額上的汗水笑著,「是你們兩個回來啦!」

我在向她要過鐮刀時,瞧見她的一根手指上纏著手帕。大概是被刀割破了。

我負責割,他們兩人負責捆,並負責將它們一捆—捆地扛回去。本來就那麼一小片河灘的蘆葦,舒敏又已割倒了大半,我也沒用太多的時間,就把剩下的一小部分割倒了。然後,就與他們—起捆,—起扛,太陽未落盡時,就把活兒都幹完了。

舒敏似乎對那個蘆葦垛很在意,洗了手,還又去看了看,覺得堆得已確實好看了,才回到院子里。

我和馬水清掃院子,將桌凳搬出,舒敏就去灶上幫爺爺做還未做完的晚飯。天將黑時,桌上就有了一盤鮮紅的蝦、一碗放了辣椒絲的青黃豆、一碟切好的鹹鴨蛋、一小碗金黃的腌鹹菜,還有一小盆米飯、一大盆稀粥,皆為新米做成,很香。望著柿子樹下這一桌飯菜,又被微微的晚風吹著,想著我、馬水清與爺爺、舒敏—別多日而現在又在一起了,心中很是高興。爺爺的嘴在無意識地蠕動,鬍子—撅一撅的,不住地用一隻枯黑的手去擦總是流淚的眼睛,—會兒看看馬水清,—會兒看看我。舒敏說:「爺爺總是念叨你們兩個。」

不知說到一件什麼好笑的事,四人都笑了起來。

「這麼高興呀?」門口有人問。

四人回頭看去,門口站著笑眯眯的丁玫。

「你們兩個回來啦!」丁玫走進院子。

馬水清朝她點點頭,「你好。」

我正準備吃飯,連忙放下筷子,「丁玫,你好。」

丁玫走向爺爺,「爺爺,東頭河灘上的蘆葦怕是被人偷割了去了。割得很慌張,河灘上亂糟糟的,有些蘆茬竟留了尺把長。」

爺爺笑了起來,「哪裡是被人偷了,是他們三人割回來啦!」

我哨悄看了一眼舒敏,說:「是我割的。我不會割。」

舒敏臉色微紅,笑道:「林冰會割,我不會割,那些長茬子,大概都是我留下的。」

丁玫說:「舒老師(她叫舒敏為舒老師,我和馬水清都不叫,爺爺也不叫),你是做老師的,這活兒哪能讓你干呀?」轉而又對著爺爺,有點怪爺爺的樣子,「爺爺也不攔著她。」

爺爺說:「她要干就讓她干吧,她臉色不好看,乾乾活也好。」

此後,丁玫就一直對爺爺說話,我們三人就在那兒站著。

「地,我已讓西頭的小群子耕了,是用牛耕的,沒用手扶拖拉機,拖拉機耕地耕不透,田頭還總有耕不著的。讓太陽曬個幾天再播麥種吧。我媽說,就不要種大麥了。大麥產量高是高一些,但不好吃,還是種小麥吧,反正平常家裡也就你一個人吃飯,奶奶是幾乎不吃的,加上隊里分的,糧食足夠了。播種時,得灑些磷肥。今年麥子就倒伏得厲害……」

丁玫突然停住了,「你們吃飯吧。」

馬水清說:「和我們一起吃吧。」

丁玫說:「我吃過了。你們吃吧,我這就走了,還要通知人明天早上打早工呢。」說完,就朝門口走。但沒走幾步,又停住了,朝馬水清招招手,讓他過去。

馬水清猶豫了—下,就跟了上去。

走到門口時,丁玫閃到一旁,站著不動,卻讓馬水清先走出門去。當馬水清從她身邊走過去之後,她說了一聲:「你停一下。」馬水清站住了。她走到他的身後,踮起腳,伸出胖胖的手來,很細心地將一小片剛才幹活時落在馬水清頭上的蘆葦葉子取下來,又順手撣了撣他衣服上的灰塵。接著,掉過頭來對我們說:「你們先吃吧。我跟他說幾句話,他馬上就來。」

我們三人就坐在凳上等馬水清。等了十分鐘,他回來了。那時天已黑下來了,爺爺便搖晃晃地去端來了罩子燈。燈光下,人的臉色模糊不清,並且不太穩定。風大些時,燈光搖曳,人臉都顯得有點怪。這飯吃得太安靜,我就第一個說話,小聲問馬水清:「丁玫與你說什麼么?」

馬水清說:「沒有說什麼。就向我隨便問了一些學校里的事。」

我往嘴裡一粒—粒丟黃豆,在心裡琢磨著丁玫的這—連串微小的舉動。我突然體會出什麼意思來了,禁不住一笑,手一顫抖,黃豆掉到桌子上,蹦到桌子下的陰影里去了。

舒敏問:「你笑什麼?」

我搖搖頭,「我沒笑什麼。想笑,就笑唄!」

我又—粒—粒地往嘴裡丟黃豆。因為丁玫的形象老在我眼前晃。剛才,她在與爺爺說話時,我在—旁長時間地打量了她。經了一年多的風吹日晒,經了一年多田野的熏陶,經了一年多農夫村婦真實而放肆的言辭的感染,她在勞動里已長成了—個很漂亮的村姑。她的身體是那樣地豐滿,那樣地結實,頭髮是那樣地黑,眼睛又是那樣地亮,臉龐紅紅的,燦如霞光。在她身上,已有了艾雯、陶卉、舒敏這些女性身上沒有的一些迷人之處。

馬水清用筷子捅了—下我的額頭,「想什麼呢?」

「她長得比原先更好看了。」我—說出這句話來,心裡就後悔起來,看了一眼臉色蒼白的舒敏,趕緊岔開話題去,「月亮出來了……」

吃完晚飯,大家都洗了澡,換了衣裳。爺爺總有他—套活兒要做:伺候奶奶,關雞窩門,查看灶膛里的火徹底熄滅了沒有……我們三個搬了椅子,坐到了院門外的大河邊上,去看深秋夜晚的大河。

那深秋夜晚的大河很寂寞,一輪清月,只照著—河空水。我們坐了很久,居然沒有見著有一葉帆從水面上駛過。河那邊人家,大概也都因秋忙而勞累,早早睡了吧,不見一星燈火閃爍。

記得那回夏日的夜晚,也是我們三人坐在這大河邊上。河水雖然空茫,但畢竟偶爾能見到一葉風帆,聽到幾聲不能歸去的家鴨的鳴叫,而這深秋夜晚的大河,竟是這樣地無聲無息。

舒敏坐在最邊上。她穿了—件綢衣服,風—吹,在月光下微微泛光。一股淡淡的花露水味飄散在空氣里。後來,她便吹響了她的那管簫。簫聲里,月亮就—寸一寸地往西邊走,夜風就—點—點大起來。

我一點也不感到困,倒是馬水清第一個喊困了,並伸了雙臂,打了—個哈欠,說:「睡覺吧。」

舒敏也贊成:「睡吧。」

上床不久,馬水清就睡著了,還打了小呼嚕。我眼睛一閉,白天走路、割葦留下的疲倦—下子襲上身來,不—會兒,也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的,忽然起了一種空空蕩蕩的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