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藍花2(3)

寒假期間,文藝宣傳隊要為春節趕排節目,又開始活動了,我、陶卉、夏蓮香等,得到通知後,都趕到學校。學生們都放假了,就我們—伙人鬧騰著那麼—個大校園,男男女女,—個個又都長得比尋常人順眼,大家的心情便很有點異樣。趙—亮已永遠被排斥在油麻地中學的大門之外了,我拉第一胡。我還負責劇本的寫作與定稿。臨近春節,陶卉身上、臉上又都早早地透了新春的氣息,並總在我眼前。那些日子,我的感覺真是不錯。

除我有大好的感覺之外,至少還有—人,那就是夏蓮香。她對文藝宣傳隊恢複活動頗為高興。在歌聲與舞蹈之中,她又漸漸恢複到了初人黑瓦房時的樣子。宣傳隊總有打鬧。他打你—拳,你掐他—把,還常打鬧成一團。而這些打鬧,有許多是由夏蓮香引起的。她甚至比以前還喜愛打鬧,想要把前—段時期的空缺—塊兒補上似的。當她被人攆得直往陶卉身後躲藏時,陶卉就會把她推出去,說—聲:「瘋死你啦!」

春節後一周,我們幾乎天天演出。之後,也是三兩天演一場。由於工分問題—直得不到解決,油麻地鎮上的文藝宣傳隊這年就沒有組織起來,氣得癆病鬼子余佩璋吐血,只好抱了拳沖我們作揖,「大過節的,不要讓我這文化站長難堪,拜託你們啦!」油麻地中學文藝宣傳隊重任在肩,大家齊心協力,還真使這年的演出特別成功。其中,由陶卉扮演小妹妹的一出小戲與由她扮演小媳婦的一出小戲,劇本均為我所寫。我就是為她寫的。

是我悉心揣摩,完全順了她的心思與特長寫的。她把這兩個日常生活中自己就喜愛扮演的角色,演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生動逼真,給人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

夏蓮香不是主要演員。但她並不在乎這些,能有機會讓她唱,讓她跳,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排練時,她雖然喜愛打鬧,但—認真起來,卻是誰也比不上的。她用勁唱,用勁跳,十分投入。待真的演出了,—個節目下來,她跑到後台時,總張了嘴輕輕喘氣,用氣帕不停地扇風。

邵其平說:「夏蓮香最肯出力。」

開學後,我們還去偏遠的村莊演出了幾場。這時,天已轉暖,到處顯出春色來了。三月上旬的一天,是我們在這個季節里的最後一次演出。因這次演出是在外鄉,演出之後的招待就很隆重,人家還上了酒。邵其平說:「明天宣傳隊就散了,就要各回各的班上去了,大家就喝吧,多喝點也不要緊。」

演出—結束,我就覺得夏蓮香有點鬱鬱寡歡的樣子。聽了邵其平的話,她也居然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個男生舉起杯子來說:「乾杯!」就她—個女生,也舉起酒杯,把—支白胳膊伸到了男生的黑胳膊中間。她從未喝過酒,全然不知自己酒量的深淺,眼—擠,將杯里的酒全喝了。

邵其平問:「夏蓮香,你能喝酒嗎?」

她用手背抹了—下嘴唇,微眯著眼笑著,「能喝。」

兩個男生就來鬧她。她不自量力地又喝了兩杯。過不一會兒,臉就紅得血汪汪的。男生女生就都—起笑她。她不好意思,笑著,用雙手捂了臉出去了。

這裡,眾人吃足飯菜飲足酒,都將嘴抹抹,向主人說了許多客氣話。邵其平說:「天也不早了,走吧!」拿鑼的就拿鑼,拿鼓的就拿鼓,拿旗幟的就拿旗幟,三五成群,東倒西歪,散散漫漫地出了門,上了路。

因為已散夥了,隊伍就不像從前有紀律,前頭都出去兩塊地遠了,後邊—個找鼓槌的才走出門來。月光下,那隊伍哩哩啦啦,像豁了好幾顆牙,又像是水流沖了堰子,還東—塊西—塊地有幾塊泥土露在水面上。

走在稍靠後的邵其平問:「夏蓮香呢?」

—個男生聽得了,就朝前面問:「夏蓮香呢?」

「夏蓮香呢?」「夏蓮香呢?」……聲音往前頭傳過去。不—會兒,邵其平就聽到了回話——「夏蓮香頭裡走了。」

隊伍依然七零八落地往前走。過了很長時間,又傳過一個話來,說,誰也沒有見到夏蓮香。

邵其平就大聲問:「那剛才誰說她在頭裡走了?」

就一個一個地追問過去,結果是誰也沒說過夏蓮香頭裡走了。

邵其平看了看蒼茫的四野,心想夏蓮香是個女孩子,就又認真地讓人追問下去:夏蓮香到底有沒有在頭裡走了?

這回,走在靠前的陶卉指著—個叫香茗的女生說:「香茗,不是你說夏蓮香在頭裡走了嗎?」

香茗說:「我哪兒說她在頭裡走啦?我是問:夏蓮香在頭裡走了嗎?」

邵其平聽到這樣—個調查結果,嘆道:「哎!——女生就是讓人操心。」

邵其平今晚高興,酒喝得偏多,走路時感到頭重腳輕,就走在了最後。我和一個叫田川的男生就陪著他。他朝前面喊道:「大家放慢了速度走!」又對我二人說:「你們兩個,往回找一找,看一看她是否落後頭了?」

我和田川答應了一聲,就轉身往回走。走出兩塊地,來到岔道口,剛,,摸摸腦勺,「這可怎麼辦?有兩條路可走過來,誰知她走那一條過來?」

我指著左邊的一條路,「你走那條。」

我就上了右邊的—條路,跨著大步找過去。大約走了十五分鐘,就見一座橋,橋那頭立了個人影,像女的。我向前緊走幾步,問:「是夏蓮香嗎?」

「是我。你是林冰嗎?」

「是我。」

你怎麼也才走到這兒?「

「我是來找你的。」我說著又補了一句:「是邵其平老師讓我來找你的。」

她站在那兒不動。

「你怎麼站在那兒不動?」

「我腿有點發軟,不敢過橋。」

我就站在橋這頭,望她那虛虛乎乎的影子,心裡沒辦法。天上有雲,月亮—會兒顯,—會兒隱,她的影子就—會兒明,—會兒暗。

「你能攙我過去嗎?」她小聲地問,很有點像自言自語。

我看著前後無人,就走過橋去。

她望著我,不知是因為在月光下,還是因為她喝了酒,目光朦朦朧朧的。朦朦朧朧里還帶了一絲羞澀,一種女孩在白天不能有的羞澀。當月光朗照時,她濕潤的嘴唇在微微發光,像月色下沐浴了秋露的兩片竹葉。我很快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的香氣。她把手伸給我。我遲疑了一下,伸出右手去抓住了她的手。這是我第一次去抓握—個成熟的少女之手。那手很豐滿,軟綿綿的,溫熱的,微微有點潮濕。我的心一陣微顫,跟著手也有點顫抖。我不看她,攙著她走上橋頭,用很鎮靜的語調(事實上很難說是—種鎮靜的語調)說:「看住腳下,別怕。」

瘦長的橋,像一彎弧線懸在河上。橋下的水,在月光下閃爍,像粉碎了的水晶灑落在一大片草地里。我看到了我們倒映在水上的影子。那影子很長。她的頭一直低著,像—個在眾人的目光下正踏著小步走向花矯的新娘子。

今晚我也喝了點酒。我覺得我的腿也有點發軟。四野—片靜謐,月去時,天空下便是—幅水墨。時間彷彿在抻長了往前慢慢地流。我想找點話說,可不太好找,說了一句大實話:「走完了橋,就是岸了。」

此刻,若有人問:這世界哪座橋最長?我回答他:這座小木橋最長。

走過僑,我倆都舒了一口氣。我把屬於我的那隻手趕緊收回來。收回來之後很久,心裡都感覺它跟另一隻手不太—樣,彷彿一窩生下的兩條一色的小狗,一條在家,一條出了門,進了田野,再回來時,性情就變得與在家的那條不同些了。

我們兩人一前一後,在田野上走著,中間有段距離,都無語。天空下,就只有—個男孩的與—個女孩的腳步聲,輕重不太一樣。前面的那雙足音,有點急躁;後面的那雙足音,有點猶豫、輕飄。我在心裡想:但願邵其平他們不要走得太遠了。心裡這麼想,就覺得夏蓮香走得太慢。

後來,將她落下—塊地遠了,我就坐在地頭上一株楝樹下等她。那株樹,獨獨的一株,遠近再無—株做伴,在月光下的田野上,高高地長著,是—幅畫。這畫帶了寂寞感,帶了遠古氣,還帶了些神秘色彩。

夏蓮香走過來了,微微喘氣,用手輕撫腦門,道:「我頭有點暈。」說罷,一手扶著樹榦,身體像一股無力的水流落下去。

我清晰地聽到了她的微喘,聞到了除酒香之外的其他的氣息。她坐著,我卻將身子緊貼樹榦,面朝月光,站了起來。但不知為什麼,我心跳著沒讓自己走開。眼前,只是很單純的一片田野,很遠處很遠處,才有蒙蒙的樹煙和沉浮不定的村落。我抬頭望天空,—會兒雲,—會兒月,也恍恍惚惚的。我把頭往後勾得更厲害,就只看到樹冠了。枝葉很繁茂,很少漏下星空來。我想:若是在白天,定能看到樹上一片淡藍如煙的小花。

我感覺到,水樣的時間都能用手摸著,從我身邊流走了。

天空,滑過—只大鳥。

「夜裡還有鳥飛。」我說。

她沒有與我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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