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烏鴉(5)

墳場血戰之後,我對陶卉似乎變得不太注意了。後來她去街上的次數漸多,眼中雖有惶惑,但也分明閃爍著滿足。我就覺得她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倒也沒有太多的傷感,亦無嫉恨。只是不再總想見到她了。

但這一陣,我人變得很糟。我有一種強烈的破壞慾望,極討人嫌。教室剛粉刷,牆雪白,無人時,我一邊哼著歌,一邊拿了支禿鉛筆,沿著牆壁一路畫下去,畫了一道粗粗的黑線。傅紹全送了我一把刀。這刀很鋒利。那天,我用它將宿舍西頭田邊上還未成熟的向日葵,一口氣砍下幾十個來。那沉甸甸的葵餅兒,隨著嚓的一聲,如腦袋落地。有的滾到河裡,隨流水淌走了,讓人想到兇殺案。我一向是很忍讓、很好說話、很合群的。現在卻處處敏感,處處多疑,誰也碰不得了。自尊心強得沒有必要。我受不了一句不順耳的話,不肯讓人開半句玩笑,神聖不可侵犯。一個叫大寶的同學,沒得我的允許,拿了我的作文本,大聲地念艾雯的評語,我叫他別念,將作文本還給我,他不還,繼續念。我惱了,將他課桌里的東西全都扔在了地上。他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將作文本放回我桌上,「你有什麼了不起!」我將作文本摜在地上,「我確實沒有什麼了不起!」說這句話時,我還瞥了陶卉—眼。我朝教室門外走,臨出門時,還把門重重地踢了一腳。

初冬時,我闖了一場禍——一隻抽水機船停在食堂的河邊上。我見到了,心中蠢蠢地躍動著—個將它發動起來的慾念。我無數次地見到過機手的發動,並曾經得到—個機手的允許試著發動過,很容易。與我一起見到這隻抽水機船的還有馬水清。我說:「我能把它發動起來。」馬水清說:「吹牛。」我就跳上抽水機船。我找到了搖把,將它插進孔中,然後彎腰去搖動。先慢,後逐步加速,突然一扳機頭那個大概管油門的開關,機器突突地響起來。噴出幾團黑煙之後,它卻並未被發動起來。馬水清坐在岸上,說:「吹破啦!」我不服氣,脫掉了褂子,憋足了勁又去發動。結果還是噴出幾團黑煙,嗚咽了幾聲,又回到了老樣子。

我身上就上來了蠻橫勁,像在與那個機器作戰似的,一心要將它征服。我一次又一次地去發動,喉嚨里呼哧呼哧地響,—甩腦袋,汗珠如雨點紛紛墜落。我把那個發著藍光的機器完全當成了一個活物,嘴中罵聲不絕。馬水清等得不耐煩了,「我走了。」「快走!」說完了,我又沖機器說,「今天,我倒要看看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我不把你弄著了,我下河去!」然後,我用污濁的手擦了把汗,頑梗地握住搖把,惡狠狠地搖起來。當我感覺到那輪盤已旋轉出足夠的速度時,便用左手一按開關,那機器頓了一下,隨即突突突地冒出一串黑煙,不停地旋轉起來。我仰頭一望煙囪,那煙漸淡,在陽光下像薄冰漂在碧冰之中。

我沖回頭望船的馬水清叫道:「拿只水桶來灌水!」那抽水機很怪,若要它噴水,非得往它的水管里灌水誘它。馬水清聽見機器急切切地吼,就跑進食堂拿了一隻鉛皮桶,又跑來跳上船頭。他把水一桶一桶灌進水管里。那水就在它的喉嚨里打呼嚕。

他贈了兩桶,見還不出水,就雙手抓住水管的邊沿,雙腳登在船頭,身體斜懸空中,低了頭往水管里窺望,恰在這時,那水管如人噴吐,呼地—下噴出水來。他叫了一聲,手—松,被水衝進河裡。隨即,這船就得了水的衝力,像莽牛拔樁而躥,船尾往水中一埋,船頭一翹,纜繩喀嚓而斷,野性十足地往前開去。我跳到船尾,立即握住舵把,將那船勉強調到河的中間。一會兒工夫,船就開出去上百米遠,回頭再看馬水清,正水淋淋地往岸上爬。我哈哈大笑起來。

馬水清人影漸小,船開進了後面的大河裡。水面開闊起來。

我扳了一下舵,船便—路向東,兩岸樹木紛紛後倒,耳邊簌簌有風,心中頓生豪邁之氣。這效果真是神奇。在東京時,經常看到電視里報道年輕的「暴走徒」暴走高速公路的事。他們結隊而馳,少則五六人,多則十幾人、幾十人,有男還有女,各騎—輛高級摩托,拔了消音器,在高速公路上如箭如光,—路尖嘯,簌簌而過,一旦前面有一人失手,就會—個接—個地撞在一起,死起人來,一死—串,然而屢禁不止。不少人不理解,但我一想到那回駕抽水機船在水上賓士的感覺,就覺得完全能夠理解他們。

我覺得他們如穿槍林彈雨—般伏於摩托之上,風馳電掣,尤其是在彎道之處,車斜人斜,視角一改,萬物新樣,瀟洒—旋,感覺定是萬分自在,很是過癮。這「兜風」二字,是個讓人頓生快感的詞。昔日王公貴族、少爺小姐的一大快事,就是駕了車或騎了馬去兜風。今日豪門巨富,一大特徵也便是有—艘價值萬金的漂亮小艇,可去海上兜風。誰不喜歡兜風?兜風離不開速度,沒有速度,蝸牛爬行,就不覺得兜了風,也就無快感而言。此時,我在大河上是兜了風的。我的衣服被兜得鼓脹起來,像個魚鰾。一隻抽水機船,不倫不類,自然比不上那轎車,那遊艇,但也可兜風,其感覺形式大同小異。我反正覺得很開心,很快活,手握舵桿,胸脯高艇,遠望前方,間或仰首—瞥高遠的天空。

前面到了一片更開闊的水面。我用力扳舵,將船頭掉向迴路。我要將船開回學校旁的河裡去。那條河窄一點,船過時,浪花翻滾,也許更有味道。當我將船開回來時,正是馬水清散布了消息,無數的人擁到水邊觀望之時。我不知道他們臨水而望,忽見河的盡頭翹首開來一隻大船時是何種感覺,但見岸邊站了那麼多人,心裡真是興奮。我將舵扳好,讓船直直地開過去。謝百三他們大聲叫著:「林冰!林冰!」我朝他們搖搖手,船便很帥氣地從他們眼前疾馳而過。我將船—直開過鎮中間的大橋,然後在河灣處打了—個漂亮的拐彎,再度將船開回學校近處的水面。那時,岸邊站立了更多的人。我看到了陶卉與夏蓮香。河水紛紛捅向岸邊,把幾個過於近水的人的褲管漫濕了。其中有兩個見水浪湧來,匆匆往岸上爬,無奈岸邊都是人腿擋著,終於未能爬到岸上,手裡抓的雜草連根拔起,身體不穩,腳下一滑,跌到了水中,正趕上白浪湧來,被打入水中,嗆了幾口渾水,水淋淋地站在水中罵:「林冰,要麼你永不上岸!」一隻放鴨的小船過來了,主人見了抽水機船徑直開來,連忙讓路,但還未能等他將小船撐到岸邊,抽水機船就開過來了。那小船在浪尖上晃了幾晃,那人—時不能站穩,竟一頭栽進水中。那船因他身體的傾斜,加上—股浪頭衝去,也翻了。那人從水中冒出來,很狼狽地趴在小船底上大聲罵:「殺千刀的!」

我大笑起來,笑出了眼淚。

人聲漸小,船又開遠了。我急切地想再把船開到學校近處,未等開到開闊處,就強行拐彎。船頭拐不過來,眼見著就要撞到岸上,我緊急扳舵,船總算勉強扭過頭來。這時,我發現船離—座橋只有幾米遠了,而船頭正對著橋柱。我一時沒了主張,聽任那船—頭衝過去,直到就要與橋樁相撞時,才使勁將舵一扳。船頭偏開橋樁,但船身卻猛烈地擠撞了橋柱。那橋柱也實在不結實,咔吧—聲,竟然斷了,橋板滑落下來,差點砸在我身上。就在我躲讓時,船又一頭栽在岸邊,—個向外突出的樹樁將船頂了—個大洞,水嘩嘩涌人船內。那機器還在吼叫,那水管仍在奮發地噴水,我愣了一陣,才想起來跑進艙內關了機器。

我沒有逃跑,坐在正在下沉的船上,等船的主人,也等附近的村民。

後來,我幾乎是被人家押著,回到了學校。我是油麻地中學的學生,人家自然是找油麻地中學算賬。王儒安一言不發地聽完了機手與村民的講述,問我:「是不是這樣的情況?」我說:「是。」他說:「你先去吧。」

王儒安讓村民們來學校砍去幾棵樹做橋柱。但賠償機手的修船錢,他說,學校沒法出。機手說,最起碼得賠五十元錢。我去何處弄得這五十元錢呢?我一月不吃菜,也只只能省下—元五角錢來。王儒安向我說清楚這一分擔時,我簡直想哭了。他說:「回家想想辦法吧。」

回家去又能有什麼辦法?—個赤貧之家。但那個機手後來並沒有追著我要錢。那天,我在鎮上遇到了他,以為他要抓住我要錢呢,他卻朝我笑笑,「你的艾雯老師待你真是不錯。」我心裡立即明白,那筆錢已由艾雯付了。再見到艾雯時,她微笑了一下,說:「你真可笑。」

艾雯走後,我給陶卉寫了一封長信。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必須寫信。我寫得很認真,前後共花了一周的時間。真是一字—字、一筆一畫,如剛學寫字,寫得極專心,堆了一紙華麗辭藻,感情浪漫,形容誇張,甚至肉麻,還從小說里偷來幾段作為裝點。但這—切,在當時都是順其情感的需要,實屬自然。於今想起這份情書,立即汗顏。情書大概是世界上最做作的—種文體。那封情書寫好之後,我將它嚴嚴實實地封好,交給了馬水清。我絕無勇氣親手交到陶卉手上。而寫這封信,也部分是因為受了馬水清的鼓動,他說過:「你寫吧,我替你交給他。」

這天晚上,馬水清要在上晚自習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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