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烏鴉(3)

我不分晝夜地想著:一定要與她說話!許多個晚上,我沒有去教室參加晚自習,卻借了夜色的掩護,在陶卉家周圍轉悠著。

我希望她能因為有些什麼事情走出門來,然後,我裝著從這裡路過的樣子與她打招呼。必須有這樣—個開始。我轉悠著,路上卻總有行人,於是我就像做賊一樣隱藏著自己。這個形象很不光彩。如今,只要一想起這個樣子,臉上便會有一陣噪熱。我在慌張中頑固地轉悠下去,常轉悠到她家窗戶上的燈光倏然熄滅,還不甘心地再轉悠一陣,然後帶著一顆失望的心,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學校。

終於有一天,她出門來了。那天月色真好,我幾乎能像在白天里那樣看清楚她。她穿了—件肥大的衣服,上面的鈕扣沒有扣上,胸脯在月光下溫柔地白著。她抬頭望了望月亮,頭也不回地說:「媽,明天又是好天。」然後繼續望那月亮。我想從樹的陰影里走出來,卻又失去了勇氣。她望著,像個孩子。「去,朝她走去!」我在心裡不住地說,然而,汗乎乎的手卻顫抖著,把樹榦抓得更緊了。不知為什麼,她望著望著那月亮,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然後,我萬般無奈地看著她又走回門裡,那門「吱呀」一聲關上了。於是我立即感到了一種失落與懊喪。我咬著嘴唇,狠狠地搖了搖頭,大步走回學校去,一路上,我都在仇限自己的羞怯與無能。

這之後,我有好幾天晚上沒有再來轉悠——見著了,你也說不出話來!可是過了兩日,還是不由自主地轉悠來了。我終於等到了一個很好的機會:陶國志遲遲未歸,陶卉的母親是個看丈夫看得很緊的人,就讓陶卉去醫院找她父親。陶卉出了門就往醫院走。我就站在路邊的柳樹影里,見她一步—步地走過來,抓著枝條的手索索發抖,抖得那枝條帶動樹葉,簌簌響如雨聲。我趕緊鬆手,一下用左手將右手捉進口中,死死咬住一排手指。陶卉走近了我身邊,我幾乎聽到了她的呼吸聲,聞到了她身體的氣息。

她走過去了,留下了淡淡的香氣。她都走出去十幾米遠了,我竟然沒有勇氣迫上去叫一聲「陶卉!」二十歲之前,我是害臊的絕對囚徒。我第一次主動地有意地與女孩說話,竟然拖到我二十一歲的那年秋天。

我看著陶卉走進醫院去了。那時,我就希望她尋不著陶國志,獨自一人回家。可是,沒過—會兒,她卻和陶國志一高一矮地走出了醫院大門。等她們父女二人走遠了,我覺得嘴裡有血腥味,低頭看右手,見到一根手指頭剛才被牙咬出血來了。

這之後,我又有很長時間沒有再去做這種徒勞的轉悠,這時已到了秋天,收割早稻了。那天晚上,馬水清得到爺爺託人捎來的讓他回去一趟的口信,回吳庄去了。謝百三請假回去割稻子了。就姚三船一人。我與他沒有太多的話說,覺得屋裡有點寂寞,就去鎮上找劉漢林,想在他那兒消磨這個晚上。

劉漢林沒有能夠進黑瓦房,有半年的時間,沒有來油麻地鎮,自然更沒有來油麻地中學。我們就總記著他在籃球場上「端大便桶」,總記著我們開他和夏蓮香的玩笑時他那副惱了的樣子……總之,常常地想他。一天,我說:「去看一看劉漢林吧。」馬水清他們都同意。那一天,我們買了些點心,走了十多里地,到了他家。見了我們,他有點難為情,但很高興,輪著抓我們的手,他身上哪塊都大,手也大,抓得人生疼。在他家待了半天,也沒有太多的話說,隱隱地覺得不像在紅瓦房時那樣分不出你我了,雙方有點客氣。吃了晚飯,對他說了些安慰話,我們就回學校了。大概又過了半年,一天,劉漢林來找我們,說他跟舅舅學了修鐘錶的手藝,我們都很為他高興,說:「學門手藝真不錯!」可他有點愁眉苦臉的,就問他為什麼不樂意。他說,他想在鎮橋頭那兒搭個小房子,看好了一塊空地,把材料也弄來了,但—個姓劉的裁縫不讓,說那塊地是他早佔了的,並立即搬來兩張大高凳,擺了一塊大長條木板,讓他的徒弟在那裡接縫紉活。他說,他在鎮上再也找不到—塊合適的地方了。他的樣子很失意,彷彿沒有那塊地方,他的手藝就等於白學了。馬水清說:「別急,想想辦法。」劉漢林走後,馬水清就開始照他的小鏡子。

進了黑瓦房,他開始長鬍子了。因此,現在照小鏡子,不再是看看牙,也不再是擠—擠臉上的小疙瘩,而是用一枚五分錢的小夾子—根—根地拔鬍子。他把鬍子拔了,就往—張紙上抹。那鬍子是從肉里拔出的,往紙上一抹就能粘住。這樣,嘴上的鬍子沒有了,但紙上卻有了—個鬍子。現在,他臉上並沒有鬍子,但還是照著鏡子,抓了夾子,將臉在小鏡子里轉來轉去的。馬水清照鏡子,總會有點什麼陰謀詭計。大概過了—個星期,馬水清託人捎信給劉漢林,說那地已屬於他的了。事後,我才知道,馬水清用錢賄賂了鎮上的八蛋。八蛋一方面得了賄賂,一方面還念我們同被囚禁的友情,領了幾個哥哥來到橋頭,對劉裁縫說:「誰讓你在這兒設攤兒的?這塊地方,我們要用!」劉裁縫說:「這塊地方,我們是早佔了的。」八蛋說:「滾你媽的蛋!鎮上還沒有你的時候,我們就佔了。限你晚飯前,把這攤兒拆了!」誰敢惹八蛋?那劉裁縫不到晚飯前就把攤兒拆了。劉泌林很快運來材料,在橋頭上搭起小屋來。劉裁縫就在一旁冷笑,「想找不自在呢!

等著八蛋兄弟幾個來收拾你吧!「人心很壞,他並不過來提醒劉漢林。從此,劉漢林就有了—個修鐘錶的鋪子,我們在鎮上也有了—個新的去處。

這天,劉漢林—見我來了,很高興,叫我先坐著,他匆匆地出去了。過了—會兒,抓了兩瓶汽水,包了—包菱角和花生米回來了,讓我吃讓我喝,不吃不喝不行。劉漢林對我們幾個太客氣。他現在也有錢了。這地方上的人,戴手錶的慢慢多了起來。

但都不是好手錶,大多為二十五元左右一塊的「鐘山」表,不太防震,更不防水,很容易壞。劉漢林的生意不錯。我們只要來看他,他就必定要爭著出去買回東西來讓我們吃,弄得我們越來越不好意思來看他。我只好喝著吃著,卻沒有太多的話說。從前在—塊兒時,總是胡說八道,打鬧成—團,而現在我覺得這—切都不太合適了,沒有那個氛圍了。他大概也是這樣覺得的。他惟恐讓我們覺得他跟我們疏遠了,就越發地客氣,而越發地客氣,就越強化了那種無形的生分。他不吃不喝,光看著催著我吃我喝。

我吃著喝著,就似乎覺得自己到他這裡來沒有別的目的,就是專門來讓他破費給我買來東西吃喝的。我想停住吃喝,與他開個關於他與夏蓮香的玩笑,但在心中醞釀了半天,卻覺得不太對勁,就放棄了這個念頭,依然去吃喝。

來了—個人,把手錶從腕上捋下來讓他看,說:「一天快半個來小時。」他就去接活兒。他先把表擰開,然後拿—個專用的放大鏡往眼睛上—夾,看看說:「遊絲粘住了,得擦油。」把表又擰上,問:「修嗎?」那人說:「修。多少錢?」「一塊錢。」「什麼時候取?」「手頭活兒忙,過三天吧。」那人說:「好吧。」就將手錶留下了。劉漢林趕緊過來招呼我:「林冰你吃呀!怎麼不吃呢?」正想與我說幾句話,又來了—個顧客,他只好又去應付。我趁機說:「我得回學校了。」說著,走出他的小屋。他抓了一大把菱角,趕緊迫出來,不由分說地將菱角塞進了我的口袋,讓我常來他這兒玩,並說不來玩,就是瞧不起他。

我就覺得這個晚上不好打發了,在快進校門時,彷徨了一陣,扭頭往陶卉家的路上走去。

依然潛行到池塘邊的林子里。後來,我很後悔這一回的潛入。

陶卉家的門開著,只掛了一道擋蚊子的帘子,可以看到屋裡的人在走動,並且可以清晰地聽到他們的說話聲。

陶卉的母親說:「卉,新米下來了,明天你去一趟街上吧,給他們送幾十斤新米去。」

只有「嚓嚓嚓」的縫紉機聲。

陶國志大聲說:「你聽見你媽的話了嗎?」

「我不想去。」

陶國志問:「為什麼不想去?」

「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陶卉的母親說:「轉眼,你就高中畢業了。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鄉下。」

「我就待在鄉下,我不上街。鄉下怎麼啦?不是有這麼多人待在鄉下嗎?」

屋裡有—個暗紅的煙頭一亮一亮的,很急促。

「嚓嚓嚓」,縫綳機不停地響著。

那煙頭突然飛出門來,落在了地上的水坑裡,「撲哧」一聲,滅了。緊接著就聽見陶國志聲音不大地說:「你別想與那個林冰好。我們不喜歡他。」

「我沒有想跟他好。」陶卉小聲地答道。

陶國志問:「那你為什麼不肯去趟街上送新米?」停了一停,又說「那個林冰不是個好人。」

「人家林冰怎麼啦?」

「怎麼啦?他跟那個艾雯算是怎麼回事?人小,鬼倒不小……」

「他跟艾雯怎麼啦?」

「你去問問你們那個喬桉!」

陶卉說:「艾雯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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