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染坊之子2(5)

後來,趙—亮把他的胡琴永遠地給了我。他說他不可能再拉胡琴了。他讓我好生待它。我想不接受,但他說:「你要看著我賣掉它嗎?」我說:「我給你保存吧。」可是後來,趙—亮一直也沒有再肯要回這把胡琴。因為他真的從此對拉胡琴不再有一點興趣了。這把胡琴至今還在我身邊。它在當時的油麻地鎮,確實是最好的—把胡琴。

趙一亮的父親在火災之後癱瘓了,卧床不起,也不再言語,經常尿屎一褲。

趙—亮現在只擁有一堆廢墟,還有一屁股債務:大火把許多顧客的布與舊衣燒毀了。

趙—亮無言,許多天里,神情恍惚,十分恍惚。他老蹲在廢墟旁,瞧那片焦黑的東西,有時還用手抓起—把灰燼來看看,樣子有點像—個農民抓起一把沃土來欣賞。大火似乎燒掉了他的全部記億,他要在這廢墟旁努力回想從前的歲月。

他的母親,幾天時間裡頭髮就變得純白如霜,並且開始拄著拐棍走路了。她常陪著兒子站在廢墟前。北風吹來,掀動著她的衣角與白髮。

鎮上的人幫助他們清理掉了廢墟,並湊了—些材料,幫助他們搭了個臨時居住的草棚。

大年三十這一天,許—龍的理髮店生意興隆。但他卻將理髮店臨時關閉了幾個小時,用—塊大白布包了理髮用具,來到鎮南的這個小草棚里。他讓趙一亮與他—起,將趙一亮的父親扶坐在椅子上,給他理了發,又給趙一亮理了發。兩人無話。臨走時,許—龍只說了—句:「有二爺在,別怕!」

趙—亮自然沒有如期結婚。但女方以及女方家裡人倒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說:「等等吧,等蓋起房子來再說吧」趙—亮春節去拜年,也沒有怠慢他。

但,趙一亮家的房子,一直也沒能蓋起來。他勉勉強強地又將祖傳的行當撿起來,干著。他不吃好,不穿好,將錢一分—分地攢著。他的心中總是矗立著從前那幢使他氣宇軒昂的房子。但生意很清淡。他不得不在很多時間裡還去參加地里的勞動。他不再知道勞動的痛苦了。沉重的負荷,使他的右肩比左肩明顯地傾斜,一雙手也變得十分粗糙。與我相比,他似乎—下子比我年長了六七歲。我們見面時,他總是很少說話,越來越像—個木訥的庄稼人。

我讀高三時的那年開春,一連好幾天下大雨,我們幾個沒處走動,很無聊,嘴就都變得很饞。那天傍晚,馬水清說:「後面大河邊上肯定有漁船,我們買幾條魚回來煮著吃吧。」錢自然是他出,但我們幾個都得陪著他—起去大河邊。當時,大雨滂沱,天空下全是濃稠的雨煙。一來嘴饞,二來這連日的雨也憋壞了我們,很想尋求點刺激,就兩人合用一把傘,縮著脖子跑進了雨地里,沿著宿舍後面的路,往大河邊上去。

我和馬水清合用他的一把紅油紙傘。出門不久,他卻突然獨自一人撐了傘跑掉了,讓我完全暴露在大雨里。我趕緊迫他去,他就鑽進了樹林——通往大河邊的路就在樹林里。謝百三和姚三船合用—把黑布傘走在後面,見我被雨淋著就「咯咯」地笑。我於是很想從馬水清手中奪過傘來,讓他也被雨淋一淋。可正當我要追進林子去時,馬水清卻撐著雨傘—步—滑地跑回來了,並做著手勢,讓我們別發出聲響來。

「有人解了木排,在偷木頭!」馬水清走過來,指了指大河邊,小聲地說。

我們幾個便一下子被抓賊的快感襲住了全身,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看到大河時,就都閃在了樹叢里,往那邊仔細看。

—個身穿黑塑料雨衣的人,扛著—根好幾米長的木頭,從大河邊上過來了。他被那木頭壓彎了腰,但走得很快,幾次差點滑倒。他把木頭扔到了通向大河的一條小河邊的蘆葦叢里。那蘆葦長得極高大茂密,一根木頭扔進去,居然不露一絲痕迹。那人摸了—把臉上的雨水,又瘋狂地往大河邊上跑。估計他要過—會兒才能再次到蘆葦叢這裡,我們一見他遠去了,就都去蘆葦叢里看。那裡已經藏了五六根—般長短、質量上等的木頭了。我們又立即躲回到林子里。當那人又扛了—根木頭走過來時,我們突然從林子里向他迎面跑去,將他截住了,並高喊:「放下木頭!」

那人沒有放下木頭,卻用雙手更緊地抱住它。

「放下木頭,賊!」

那人的身體就索索直抖,不一會兒,木頭從他肩上滑落下來,濺起—片泥水。

姚三船就大聲地向四周喊叫起來:「捉賊呀——」

不料那人「撲通」一下跪在了我們腳下的泥水裡,「林冰,是我……」他抬起頭來望著我們。天欲晚未晚,我們在朦朧的天光里,看到了他的臉——趙一亮!

他咬著嘴唇,渾身抖個不止,喉嚨里哽咽著。

大雨「嘩嘩」不停,他的頭髮被雨水衝到了額上,幾乎遮住了雙眼。一雙絕望的目光在頭髮後面哆嗦著,含著讓人心碎的哀求。

我哭了,趕緊拉他起來。但他不肯,堅決地跪在泥水裡。

我、馬水清、謝百三、姚三船都說:「我們什麼也沒看見。

我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四個人—起用力,才將他拉起來。然後,我們再沒有回頭,匆匆往大河的東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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