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染坊之子2(4)

趙—亮終於定親了。還是那個他喜歡的小女孩。是媒人二次說媒說成的。趙—亮去女方家中送定親禮物時,我看到了。他穿了一身新做的藍滌卡制服,腰桿挺得直直的,又有了當年一番意氣風發的神態。見了我,他略微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們還在讀書,他居然著急找下女人了),但很快就自然起來了。他偏要我抽一支煙,我只好將煙接下點著,動作生硬地抽著。他說:「林冰,我不能跟你比。我以後是什麼樣子,我已看清楚了。成個家,過日子吧……」挑禮物的擔子在前頭等著他,他不能與我多說話,說了句「常去我家玩!」就追擔子去了。

那個小女孩,我也見過。那天,她到鎮上來買東西,被鎮上的人認出來了,「這是趙—亮的小媳婦!」很多人就拿目光去追她,她臉紅了,用牙齒咬住薄唇,低著頭,在無數雙目光下,害羞地走著。很甜的—個小女孩。

趙一亮再去小女孩家時,總要帶上胡琴。

趙一亮腦海中的圖畫,一幅一幅的,都很具體。女孩、染坊、雙親……這—切糅合在—塊兒,使他有了—種責任感。他越來越認真地對待那個染坊了。他幾乎完全把染坊上的事攬了過來,並用心去思考它。他學會了計算,學會了理財,學會了許多生意方面的經驗,他與油麻地鎮上的各種手藝人越來越融洽,越來越有共同的情趣與語言。走上街頭,他朝他們招手,與他們調侃,甚至能紅著臉與他們說些葷話了。見了我,他說:「我俗了,是吧?」我就笑笑,倒也常來看他,但在—起時,情調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趙一亮預想的婚期是這年的春節前後。媒人給女方家中飄了個風,女方家的人似乎也沒有太強硬地希望女兒更多地留在家中。趙一亮家入冬之後,就為婚期的到來一天一天地忙碌起來了。趙一亮只管忙染坊里的事,看著雙親為他的事忙碌,有時會從眼中突然飄過—絲隍惑。

那天,油麻地中學的文藝宣傳隊在禮堂里演出,趙一亮手中的活兒也不緊,應了我的邀請,就來看演出。那天的燈光相當好,節目也好,演員、樂隊等,各個方面都很開心。演出結束後,我就去台下尋趙一亮,但沒有尋著。鎮上—個人告訴我,趙—亮已走了好—會兒了。我去了他家。他正在大染鍋里染布,兩根木棍吃力地攪著一塊長達四五丈的布,額上沁出許多汗珠。不知是因為累了,還是因為其他原因,他有點不太想講話,只說了—句:「林冰,你的胡琴拉得真不錯。」

這年的冬天,是個寒冷而乾燥的冬天。入冬以來,就沒有落過一滴雨,飄過一片雪花。但,北風總是刮。這北風像是從萬頃沙漠上越過,被吸去了最後一絲濕氣。它日夜不停地吹著,彷彿要把這片平原吹得焦干。冬小麥在灰色的土地里,搖曳著單薄的葉子。岸邊蘆葦的枯葉,經風—吹,沙啦沙啦地響。油麻地中學的籃球場上,一有人活動,就總是灰塵籠罩,遠看時,人像在煙里。河水枯瘦,結了冰之後,依然不停地枯瘦下去。離開水面的冰,就變成白色,河中間的冰失去水的浮力之後,就凹陷下去,終於斷裂,因此,你總能不斷地聽到乾冰的「喀嚓」聲。每到夜晚,就會從鎮子上,從更遠的村落,傳來敲竹梆的聲音。這提醒人們警惕火燭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著,在這缺乏濕度的空氣里,一聲一聲的,皆更結實、脆亮。每天晚上,我們總是在這種敲擊聲中入睡,偶然醒來時,依然聽到這敲擊聲在響,只不過讓人覺得,那敲梆子的人,熬不住睏倦敲得不像上半夜那麼認真、專註了。

離春節大概只剩二十天時間了。這天夜裡,我正做夢,忽聽見馬水清叫了起來:「鑼聲!」我、謝百三、姚三船,被—起驚醒了。

「鎮上誰家失火了!」馬水清說。

鑼聲是這地方報火警的信號。那鑼急急地敲著,聲音又猛又稠密。

我們胡亂地穿上衣服,抓了臉盆、鐵桶之類的東西就往外跑。我們跑出門時,看見油麻地中學的學生宿舍與老師宿舍的門幾乎全都打開了,正湧出—個個的人來,匯為人流,往油麻地鎮迅捷地跑去,人們都在驚恐而興奮地喊:「救火啊!——救火啊!——」

四下里,遠遠近近地都敲起了呼應的鑼聲。這鑼聲急促如爆豆,似乎要把整個平原上的人都呼喚起來。「哧哧嗵嗵」的腳步聲,在寒冷的空氣里,滿世界地響著,猶如千軍萬馬掩殺過來。

許多人在跑動,但許多人並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地方著火了。

此時此刻,人們就是盡著力氣呼叫:「救火啊——!救火啊——!」

有些人家的人睡覺死,才剛剛打開門來,就懵懵懂懂地問涌動的人群:「誰家著火了?」

我們跑到鎮上時,一時人群淤塞了街道,很難快速向前,但腳步仍在下意識地跑著,我們遠遠地聽到了從橫跨東西的大木橋上傳來的紛亂的腳步聲。那腳步聲的稠密,使人擔心那座年久失修的木橋會突然斷裂。

「火光!」有人叫了—聲。

眾人抬頭去看,只見鎮南面的天空已經被火光映紅。

於是,不能前進的人就站在那裡根據火光的位置去判斷誰家著火了。

「好像是賣魚的周永漢家。」

「周永漢家還得往東,好像是徐紹亮家。」

我卻覺得是趙一亮家。但我不敢說,也不願說。我甚至在一聽到「鎮上失火了」這個聲音時,就立即覺得這是趙一亮家。我說不清楚我為什麼會有這個感覺。

火光越升越高了,鎮南的天空越來越紅了。

秦啟昌出現在街邊最高一座房子的屋頂上。他在寒風中高高地站立著,只穿了—件褲衩。他大聲叫道:「人群閃開!人群閃開!讓水龍過去!讓水龍過去!」

人群就用力向兩側擠去,給水龍讓開了一條路來。四個大漢抬了一台水龍過來了。他們不知是附近哪個村子的,已經跑得氣喘吁吁的了。

秦啟昌站在屋頂上,拿了個長電棒在人群里照著周圍人的面孔,然後叫了四個被燈光重點照了的漢子的名字說:「你們把那四個人換下來。」

於是,那四個被叫到的漢子立即衝上去,換下了四個已疲乏的漢子,將水龍一足夠風似的抬向前去。

秦啟昌就從這個屋脊跳到那個屋脊,—路指揮下去:「人群閃開!讓水龍過去!」

我拿了一隻面盆在人群里鑽著,—會兒工夫,就把馬水清他們甩下了。過了大木橋,我也從一座院牆爬上了屋頂,在屋頂上直接向那火光跳躍而去。離那火光越近,我就越相信自己的感覺:是趙—亮家失火了!我就越拚命地向前躒躍。快近火光時,我每跳躍一下,都會被火光映照著,在空中划過一道長長的黑影。

我已站在了火光的邊上。我兩腿發軟地看著,一時下不了屋脊了——趙—亮家的染坊已經快化為灰燼。此刻,與染坊相隔不遠的趙—亮家的大屋,也被染著了火,正在燃燒!

無數的人影在晃動。已有五台水龍從周圍的村落抬到了現場,但沒有一台出水——河裡結著冰,弄不到水。我聽見了無數榔頭敲擊冰的聲音。終於從水邊傳來歡呼聲:「冰砸開啦!冰砸開啦!」

許一龍赤膊站在趙一亮家的高高的院牆上,大聲朝人群喊著:「—個一個都排到水邊去,排五隊,往上遞水!」

人就一個一個往冰邊跑。不—會兒,就有五條長隊,像五條長蛇—樣,從水邊蜿蜒而上,把五台水龍與大河連接起來。無數的盆、桶在人手裡來回倒著,滿的上來,空的下去,水都倒進了水龍的大林桶里。

這地方上救火的工具,就是這水龍,稍大—些的村子,都有一台。平素在—個可靠的人家放著,絕不讓瞎動。這水龍有一根粗長的槓桿,使用時,兩側各由四個大漢左—下右—下地撳動槓桿,帶動兩個活塞,將水壓出來,噴出的水,又遠又沖,並不亞於城裡的消防水龍頭。可惜,今天出水太遲了。等它們都開始噴水時,趙一亮家的房子已經全都燒著了。五條水柱,在火光里鑽著,被火光映得通紅。噴出的不像是水,倒像是火了。

許一龍依然站在院牆上。火光映照著他的胸膛和大聲喊叫的大嘴,「往這裡噴!往這裡噴!」

有人喊:「許—龍,你快下來!危險!」

許—龍不聽,硬是站在院牆上。火星從空中紛紛落下來,落到了他身上。

秦啟昌過來,朝他罵道:「狗日的許一龍,你找死呢?」一把將他從院牆上拽了下來。許—龍剛被拽開不久,就有一根燃燒著的木頭飛了過來。

趙—亮的父親和母親一次—次地要往火中撲,被五六個人死死地按住。他們朝大火伸著胳膊,手張開著,彷彿要從那火里抓一些什麼東西出來。火光里,眼珠瞪得讓人害怕。

火光真大,真紅。燒紅了的天空,似乎馬上就要熔化了似的。

我扔掉了盆子,在人群里到處叫著:「趙一亮!趙一亮!」

有人說,趙一亮在院牆下蹲著。我就撞開人群,趕緊找過去。趙一亮確實在院牆根下。但不是蹲著,而是癱坐著。他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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