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染坊之子2(3)

我再見到趙—亮時,他的雙手已經被染料染成紫黑色了。

趙一亮很小時,就對他家這份祖傳的行當有一種對抗心理。

小時候,他在街上走,有人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有人答:「染布的人家的。」人家這麼說,其實沒有什麼不好的意思,但趙—亮卻不願意聽到這種話。這些年,像他們家這種小手工業已經被說得很不光彩了。有一段時間,甚至有人要來毀掉這個染坊。讀小學六年級時,同班一個孩子與他吵架,他揭人家的短說:「你老子是小偷!」那孩子竟指著他的鼻子,極有力量地說:「你老子是開染坊的!」趙一亮很少去他家的染坊,總覺得那兒是個不太光明的地方。他一直與父親之間存有隔膜。他聞不慣他身上那股—年四季總散發著的染料味,更看不慣那雙總也洗不凈的手。當父親用那手端起一碗白米飯來,或者捧了一塊金黃瓜瓤的西瓜來吃時,他的眼睛就總是迴避著。許多職業不留明顯的痕迹,惟獨這染布,卻像樹招牌—樣,把—雙烏手染給眾人看。他父親往人群里一站,在人的視野,似乎什麼也沒有,就只有那雙手了。假如他父親哪天做了壞人,不管跑到哪兒,也會因為那比烏手被人抓住的。趙一亮從來不向我們提他們家的染坊。

趙—亮見到我,臉—直紅到脖子。

我想讓自己不要去注意他的手,可眼睛不答應。人的眼睛,不是人什麼時候都能管得住的。晶瑩的雪地里有一朵紅玫瑰,眼睛迴避得了嗎?潔白如銀的米飯上,有一隻綠頭蒼蠅,迴避得了嗎?

趙—亮局促了一陣,索性將那雙手放到了身前。當他將手—擺(在空中閃過—只黑手)叫我坐時,我就立即想起那雙從那些捧著紅菱的女孩子手中接過紅菱並與那些女孩子的手構成一幅圖畫的手來。那真是—雙漂亮的手。趙一亮的胡琴拉得好,也拉得帥氣。這帥氣全仗他的一雙手。

過不了多少天,就是春節了,這裡的人家照例想著要穿新衣服。然而不是每個人家都能做到一家劃、都換新的。錢總是少得讓人發窘。可還是穿著舊衣過年,也太說不過去。於是,就把舊衣服拿到染坊里去染一染,讓它變得像新的—樣。我在十八歲之前,就有許多個春節穿的是這種重染的舊衣。至今我還記得那新染之後的化學氣味。有時候,衣服在染料鍋里煮得不夠,那顏色在衣服上待不住,掉色掉得很厲害,把脖子染得很污濁。然而人想穿新衣的念頭又很頑固,很執著。大人小孩都盼過年,其中一項就是盼穿新衣。因此,春節前的半個月,染坊就會舊衣如山。

趙—亮家的染坊變得十分忙碌。那幾口大染鍋整天沸騰著,冒著熱氣,『染料味幾乎瀰漫了整個油麻地鎮。趙一亮圍著大圍裙,聽著父親的吆喝,—會兒用兩根細木棍在染鍋里攪動那些舊衣,—會兒又用這兩根細木棍把衣服纏上來絞乾扔到清水裡,一會兒又將它們從清水中撈出來擰乾晾到繩子上,趙—亮默默地幹活,談不上快樂,也談不上苦悶。這活兒總要比地里的活兒容易讓人承受。趙一亮得幹活,不幹活就是二流子。既然地里的活兒幹不了,就干這染坊的活兒吧。趙—亮只有認可,別無他法。放寒假時,我去看他,他正在給取活兒的人算賬,圍個沾滿各種顏料、斑斑駁駁的圍裙,在那兒撥算盤,已經有點像個染坊主的樣子了。交了活兒,算了賬,就過來跟我說話,倒也平靜、自然,彷彿他本就是個染布的。活兒很多,他不能停下活兒專門與我說話,就一邊幹活,一邊與我說話。我要給他幫忙,他連忙阻止,「不不不,顏料會染了你的手和衣服的。」他總是不住地向我詢問學校里的情況,彷彿學校對他來說,已很陌生很遙遠了。

他問了許多關於我自己的情況:「錢夠用嗎?不夠對我說。」

「我的胡琴你可以先拿去拉,反正我現也沒空拉。」「你和陶卉到底怎麼樣了?陶卉這個女孩不錯,但陶矮子是個勢利眼。」……比起從前來,他顯得很隨和,很有人情味。

我和他談了很長時間的話,才去學校取東西回家。

當趙一亮認清了前途,明白了自己能夠承擔—個什麼樣的角色之後,就不再焦躁,不再傷感,更不再絕望,而換了另樣的姿態。生活改變人,有時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趙—亮不再羞於他家祖傳的行當了。他圍著大圍裙,很坦然地走到大街上去,走到人群里去。見到他的那些仍在油麻地中學讀書的同學,他居然也不再感到那雙手的寒磣了。他甚至能在與他們分手時,將手高舉起來與他們告別。「這有什麼呢?我就是—個染布的嘛!」他的臉上開始出現笑容,一種普普通通的尋常男青年的笑容。他開始學會抽煙了,初時,只是冒一冒,不久,就能像倒吸—口涼氣那樣將煙吸進肺里去,然後在彷彿過了—個世紀之後,才將那煙從鼻孔中緩緩冒出來。那雙手是拉胡琴的,本就比通常人的靈活,因此,剛學會抽煙不久,彈煙灰時的動作就顯得十分老道了。那天,我在街上碰上了他。他圍著圍裙,挎著個竹籃在買豆芽菜,耳根旁夾了一根煙,像個大師傅。這個形象使我在幾天的時間裡都老想著從前那個趙一亮。

趙一亮的父親老了,身體也不太好,見趙—亮能夠安心地在染坊里幹活,心裡倒也高興,就將染布的手藝一—地教給他。等趙一亮能夠獨當一面了,就退到了後面,讓趙一亮主活兒,自己打幫手,並將這染坊的一切財務都交給了他。反正就這麼—個兒子,一切,都是他的。趙一亮就忽然地意識到,這個染坊是他的,不管他樂不樂意,反正他得繼承它。他也忽然一下子覺得自己是個成年人了。他的心思開始越來越多地用在染坊上——這是他以後的生路,是祖上留給他的財富,他的未來早已被這染坊規定好了。

我覺得,趙一亮越來越比我大了,大了許多(其實才大我一歲),並且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有人來給趙一亮提親,他父親想,這染坊也需要—個幫手,覺得早點給兒子成家,也是件好事,但怕兒子不太願意,就猶豫了許多日子。後來,又有人來提親,他父親說:「直接問他吧。」沒想到去問趙一亮,趙一亮竟沒有說不願意,只是臉紅了紅。他沒有其他心思了。他只能像許許多多的農村青年—樣:成家立業。再說,他的身體也完全發育成熟了,到了想有個老婆的時候了。他讀書時,曾喜歡過—個女孩。然而,變得現實起來的趙一亮知道,現在已沒有這個可能了。他在口袋裡揣了幾包好香煙,懵懵懂懂地跟了媒人去相親。那個人家的姑娘在他面前晃了晃,低了頭進房裡去了。他覺得那個姑娘不算好看,也不算丑,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腦子裡糊糊塗塗的。那媒人路上問他:「那姑娘行嗎?」他不吭聲。媒人說:「不吭聲,有八分。在家等我話吧。」趙一亮回到家,繼續做他染坊里的活兒。心裡也不太去想那個姑娘。隔了兩天,那媒人沒有露面,他反而想了:那姑娘和姑娘家同意了嗎?又等了幾日,那媒人依然沒來。他母親就去問媒人。母親問完後,就急急回來。趙—亮看到母親的臉色不太對頭,知道事情沒成。就有了一種失敗感,但並不強烈,依然做活兒。

後來,他跟了別的媒人又相了兩次親。後一次,他見到的那個姑娘,還像個小孩,不過,很讓他喜歡。隔了兩天,媒人上門送話來了:「那姑娘家有意與你家做親。」趙—亮心裡很高興,那天,把好幾塊布染雜色了,被父親罵了一頓。但看看他也要成家立業了,就沒有太狠罵。趙一亮的母親就開始準備定親時給姑娘和姑娘家的東西。走在街上,臉上滿是笑容。然而,這裡將布呀什麼的都買好了,媒人卻連夜趕來打招呼:「別忙乎了,那人家的姑娘死活不點頭。」

這一回,趙—亮自卑了。從前對自己的那份自信,被徹底地打掉了。再幹活時,就很沒有力氣,於是又惦記起他的胡琴來。

他看著活兒,也不急著去干,躲在他的小屋裡拉胡琴。但,現在拉胡琴跟從前拉胡琴,感覺全不一樣。從前拉胡琴,滿心田的傲慢、優越與瀟洒,—起往十根指頭上流,拉的是—份派頭,—份精神。現在拉胡琴,純粹是因為無聊、寂寞與苦悶。從前是表演,現在是向胡琴尋找自我,表現自我。這倒也是真正的藝術了。但,他父親罵開了:「沒出息的東西,找不到婆娘就這樣!」他拿了胡琴出門了,到河灘上的無人處去拉。流水漠漠,水鳥怨怨,篷帆寂寂,他將那胡琴如情人—般摟在懷裡拉,那曲子真是如泣如訴了。

他母親不服氣:我家—亮,人樣子也不差,還有—個染坊,又有這麼一份好家產,怎麼就說一個—個不成呢?她就去追究原因,不久就明白了:全被許—龍給搗了(這地方稱破壞——暗中破壞,為「搗」,此—字,比官話「破壞」一詞凝陳、形象、得勁)。

上—章《染坊之子》說了,跟許一龍作對是沒有好下場的。

他的理髮店是—個收購併銷售消息的地方。小鎮上沒有什麼消息傳不到理髮店來。而這些消息一旦傳到了許—龍的耳中,他就得按他個人的好惡做些加工、編排。添油加醋,這是許—龍的拿手好戲。有一些消息,他會按住不發,使那些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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