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醜人(7)

按小說的作法,艾雯的故事本應該結束了,但生活不肯。

九月,油麻地鎮爆發了一場知青大戰。戰場就在油麻地中學。

分到這地方上來的知青有兩部分,一部分來自無錫,一部分來自蘇州。他們像是—個農夫背的一袋豆子,而這袋子是漏的,於是他們就被三三兩兩地散落到這個平原的各處。而他們又常常地集中在—處,向這地方上的人顯示著一股力量。可是,這地方上的人,抑或是寬厚,抑或是並不把這股力量放在眼裡,因此,也都不在意他們。不被在意,再去顯示自己,就顯得沒有多大意思了。他們或許認識到了這地方上人的寬厚,不好意思與之作對,或許認識到了這地方上人的力量過於強大,與之幹起來等於是以卵擊石,因此,無論是無錫知青還是蘇州知青,都與這地方上的人相處得還可以。

可他們在城市裡生活慣了,也熱鬧慣了,有點受不了這鄉村的寂寞,生出一些事來的心思,天天總有。既然與這地方上的人對立不起來,就自己跟自己對立吧。無錫知青—撥兒,蘇州知青—撥兒,就常常地找—個理由糾集起來,然後打它一打。開始是小打,後來越打越大了,並打出了仇怨,幾乎把所有來這裡插隊的知青都卷了進去。他們已多次受到地方政府的警告,但雙方都無動於衷,充耳不聞。這種廝打,隔不多少日子就要有一次。油麻地鎮的—位工農幹部說:「這就像女人來例假,到時總要來它—下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來它一下」,有多種好處:一、一個城市裡來的人,好碰碰頭,敘—敘同城人的情誼,再釀一份那已遠去的城市的快樂;二、地里的農活讓人受不了,正好有個借口出去消閑它一陣;三、滿足一回做英雄好漢的慾望;四、給這地方上的人表演它二回,讓這地方上的人知道,他們是—些不同凡響的城裡人;五、把那無邊的寂寞,猛烈地打破……總而言之,非打不可。

這地方上的人非常樂意看打,像愛過節日—樣,像守了一台大戲一樣。兩撥兒知青即便是打得頭破血流,他們也還是—旁站著看下去,從不去阻攔,彷彿那故事是發生在電影裡頭的。既然是發生在電影裡頭的,你上去勸解,豈不是笑話?人性原本真是不太好的。不然,有的人在聽新聞時,怎麼就老那麼希望有—個船難事件或空難事件的報道呢?

這兩撥兒知青到底那一撥兒厲害,一直也沒有個分曉。

無錫知青的頭子,叫褚善露,兩條長腿,像蚱蜢的後腿。會唱「不獻青稞酒,不打酥油茶」,唱起來,聲音顫顫的,像數九寒天光著脊樑站在雪地里唱的一樣。還會表演車技,常到油麻地中學的操場來露一手。他或將車突然停住,或突然撒把,人從車上—躍而下,任由那車自向前方。而那車似乎還有—個人在上面駕駛著一樣,劃著弧,又很親密地過來了,他又一躍重騎了上去,右手將頭髮往後一撩。也有很多時候,他又像個文化人。有很多好看的女知青要跟他好。

蘇州知青的頭子,就是鮑小萌。

這—回的打,規模最大。油麻地中學的學生非常歡迎他們在這裡擺戰場,當無錫知青先到達油麻地中學操場之後,我們就開始盼望蘇州知青能馬上出現在白楊夾道的那頭。但蘇州知青遲遲不肯出現。無錫知青就站在大土台上叫罵,並拿油麻地中學出氣,踐踏了許多花草。有幾位,竟然在教室的門前撒尿。還擗下許多樹枝來做武器。

快近中午時,蘇州知青突然從油麻地鎮外—處集中,然後越過油麻地鎮,直撲油麻地中學。雙方也沒有廢話,見了面就打。

比起鄉下人來,他們確實敢下手多了。那早準備好的棍子就敢往下砸,這便不時地響起一聲聲凄厲的叫喚。雙方的女知青也來了許多,但都不參戰,而是站在各自的男知青們的背後,或替他們抱著衣服,或抓些預備用的武器,還都尖聲尖氣地喊叫助威。雙方人員打的水平也不—樣,有瞎打的,毫無章法,與一般鄉下人為—路,也就是勒脖領揪頭髮吐唾沫,沒多大看頭。也有會些拳腳的,雙方擺開架勢來,在一處互相轉著圈,突然地起腳或突然地出拳,但也是樣子貨,煞有介事,很少有實實在在的打擊。最讓人興奮的,看得人的眼珠都要被勾出來的,是沒有多少架勢、將人往死里打的那種兇殘的相拼。油麻地中學的操場上有不少這樣的傢伙,不—會兒,就有好幾個,因為這樣的廝打而癱瘓在地上呻吟,或踉踉蹌蹌地跌到了操場邊的水溝里。就聽見油麻地中學的學生喊:「那個人流血了!那個人流血了!」這血腥氣,又把雙方的殘忍進—步激發了出來。

再打就要出人命了。王儒安趕快派人去鎮委會,讓幹部們立即來。不—會兒,就有幹部來了。但勸不住,因為有許多知青並不屬油麻地鎮管。他們就讓鮑小萌住手。這鮑小萌哪裡肯聽,指揮著蘇州知青,一次又一次地撲上去打擊無錫知青,彷彿這是最後一次的廝打了,是非要把無錫知青打服了不可的。他的樣子很英武,相比之下,對方的褚善露,就只剩下兇殘了。但打了—會兒,蘇州知青反而有點頂不住了。其中有幾個被攆得無處可逃,一頭鑽進了我們的教室。幾個無錫知青就追進教室去。雙方就搬板凳砸,不—會兒工夫,就把教室搞得—塌糊塗:桌子倒了,玻璃窗砸壞了,到處在流淌藍墨水。幾個蘇州知青就從後窗跳出去,跑進樹林了,有—個沒跑得了,被幾個無錫知青打得半死,癱在牆角里直呻吟。

鮑小萌急了,看清了褚善露,突然地衝上去,—腳將他踢翻在地上。褚善露手裡抓了根長棍子,躺在地上,將棍子一掃,本想打壞鮑小萌的腿的,但鮑小萌靈敏地—跳,卻把他的棍子躲過了。褚善露一躍,起來了,掄起棍子就砸。鮑小萌就躲閃,但左肩頭還是挨了一棍子。那一棍子,在我們看來,鮑小萌的肩胛骨大概要被打斷了,但卻沒有被打斷,只是被打得微微有點傾斜。

這時,鮑小萌站住了,雙目瞪著褚善露,朝他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褚善露就揚起棍子來,那樣子在說:你再走上前一步,我就往下劈!

我們都希望鮑小萌能贏。鮑小萌在油麻地中學學生的心目中是個好漢,而褚善露總做偷雞摸狗的勾當,還一人占著幾個女知青,總讓我們想到土匪。

鮑小萌的目光的如兩枚火珠,他迎著棍子走過去。當棍子劈下來時,他往旁邊一躍,並一步上去,一拳打在了褚善露的臉上。這沉重一擊,把對方打暈了,只見他轉了兩圈,跌倒在地上。鮑小萌就—腳踩在他的脖子上,朝那些還在各處廝打的無錫知青說:「你們再不住手,我就一腳踩下去!」

我們擠上去看,就見褚善露的眼珠慢慢地往外脹凸,挺瘮人的。

鮑小萌說:「你們都給我扔下手中的東西,往後退!」

無錫知青就只好扔下東西往後退。

這時,秦啟昌帶了許多民兵來了,還背了槍。秦啟昌與鮑小萌常到油麻地中學的操場上—起打籃球,兩人很熟悉,就沒有對鮑小萌來硬的,只是叫他將腳趕緊拿開,然後大聲向雙方知青告知其利害,叫他們趕快離開這兒,回到各自應該待的地方去。

油麻地鎮的醫院,一下子就忙碌起來了。其中有—個蘇州知青傷得很重,醫生傳出話來:可能要殘廢。

這次廝打,情節十分嚴重。第二天夜裡,縣公安局突然下來了幾十個人,到處搜捕,抓了不少人。褚善露落網,鮑小萌卻走脫了。有個人說,他夜裡去油麻地中學偷藕,看見—個人正往油麻地中學急匆匆地走,樣子極像鮑小萌。於是,公安局的人就都進了油麻地中學,像在地里幹活的農人尋找一隻驚脫了的野兔,對油麻地中學進行了好一通搜捕。荷塘、樹林、辣椒地、廁所等,都搜到了,但就是沒有搜到鮑小萌。公宏局的人就撤了。但我和馬水清去河邊洗手時,卻看見了一隻小篷船,船上有一個人,岸上又蹲了一個人(像在草叢裡拉屎),穿著一般人的衣服,可老用眼睛朝校園各處瞟。馬水清小聲說:「這是便衣。」

於是,我們就想,鮑小萌還在油麻地中學嗎?

因為心裡老有一種挂念,一種驚恐,就忘了去艾雯那兒看書。過了兩日,突然想起來了,才趕緊去了她那兒。她的門卻鎖著。此後,我一連去了幾次,門都鎖著。我從辦公室門口過了一下,見她正坐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業。這就讓我有點奇怪,因為據我知道,她是不太樂意去辦公室跟那些人在—起的,她只喜歡在她的宿舍里,獨自一人靜靜地做事。我又發現,晚上她竟然不回她的宿舍去住,而是抱了鋪蓋卷,睡在了夏蓮香她們宿舍的一張空床上。夏蓮香跟同學們說:「校園裡有便衣,這就說明鮑小萌還可能藏在學校的什麼地方,嚇得艾老師都不敢獨自一人在宿舍待著了……」我想想,覺得也是,大黑夜的,又住在最頂頭,屋子前面是荷塘,後面是樹林,讓人沒法不聯想,萬一門一開,門過了十多天,風聲慢漫緩和下來了。那幾個便衣(到底是不是便衣,大家也就是猜測)也不見了。不久,傳出話來,經過多日多方調查,現已查明:鮑小萌雖然多次領人與褚善露廝打,但都為正義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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