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醜人(5)

過了年還有十天才開學,我在家中待不住,去吳庄住了一周。開學那天,我直接從吳庄和馬水清一起回到了學校。

一周後,我去了艾雯那裡,把門上的鑰匙還給了她。她還讓我繼續拿著,我說:「不用了,星期天,你也不再進城去,我若要看書,你人也在。」她也就沒有多說。

甄秀庭天天來艾雯這裡。不久,他們就—起走在戶外了。起初,艾雯還有點怯生生的樣子,但兩人—起走了幾次之後,她也就變得很大方很自然了。天氣一天暖似一天,這天空下,那綠越泛越濃,那空氣也彷彿浸了綠,讓人吸著,感到滿腔的濕潤。天總是那麼好,天天—個好太陽,溫暖,但不燥熱,把個世界照得生機勃勃的。艾雯和甄秀庭都有一份喜歡自然的雅趣,因此,總能見著他們在戶外散步的影子。脫去冬裝的艾雯,顯得有點單薄,但把—個年輕的形象印在了我們腦海里。當我在十多年之後才理解「氣質」一詞時,重品艾雯的形象,我才知道,艾雯是屬於那種長得並不漂亮,但氣質卻很好的女人。女人原是有兩種的,一種為漂亮,一種為氣質好,而後一種女人也許才是上乘的女人。她在戶外走著,反而叫那些原以為長得好看的女人無端地生出一些忌妒來。甄秀庭總在脖子上掛個相機,不時地給艾雯照上一張。他們二人,給這土兮兮的鄉村,抹了一道浪漫、抒情的色彩。那個叫王文清的老師望著他們的背影,不無惡意地說:「晚到的戀情勝似火。」那時,艾雯三十齣頭,甄秀庭約近四十(不久,有人揭露出,甄秀庭瞞了歲數,實際上已經四十齣頭了)。

艾雯再給我們講作文時,聲音似乎比從前大了—些。

但在夏天陋到來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艾雯像—把本身就不夠生猛的火,快得出人意料地在暗淡下去。

那個談論「例假」問題就像論論報紙社論—樣坦然的年輕女教師說:「嘖,別看艾雯長得那個樣子,也誰也瞧不上呢!」

艾雯與甄秀庭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眾人都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些小事。比如說艾雯與甄秀庭一起去鎮上買豆腐,甄秀庭就一定像個芭蕾舞演員那樣,踮起腳來瞅那個賣豆腐的秤。豆腐進了菜籃之後,甄秀庭又為一分錢的來去,跟那個賣豆腐的爭執半天。往回走時,甄秀庭就—直用眼珠子看籃子里的豆腐,越看越覺得那豆腐塊比他認定應該那麼大的要小,就又返回來,直奔供銷社,請人用公秤重稱一下。分量是不太夠,可也沒有差太多,再說,這麼來來回回的也近—個小時過去了,那水豆腐已滴去許多水分。但甄秀庭還是找到了那個賣豆腐的,一定要將缺的分量補回來。結果兩人就吵起來了。糾纏了很長時間之後,那個賣豆腐的說:「我算認識你甄大技術員了!」只好切了一小塊豆刪到他的籃子里。艾雯獨自一人已早早地回到了屋裡,見了甄秀庭,也沒多說,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有這個必要嗎?」

夏季,是—個萬物鬧哄哄地生長的季節,而這個夏季,卻又註定了是艾雯與甄秀庭的愛情歸於滅亡的季節。

六月的一天,甄秀庭來看艾雯,正說著話,幾個農民神色慌張地從鎮委會大院找來了,「甄技術員在嗎?」

「在。」甄秀庭走到門口,「有什麼事?」

「我們那邊的早稻田裡,全都生蟲子了。那剛剛抽出來的稻穗,眼見著眼見著就耷拉下腦袋來了……」

甄秀庭坐到椅子上,「噢,我知道了。」

「請你趕快去吧。」

甄秀庭說:「我有空就去,你們先回吧!」

「你過一會兒就去嗎?」

甄秀庭說:「今天上午去不了。」

「那不行。求你快點去吧!」那幾個農民反覆地說著,「那剛剛抽出來的稻穗,眼見著眼見著就耷拉下腦袋來了……」他們睜著大眼,不住地擦汗,那神情讓人覺得,此刻在他們眼前浮動的情景,倒不是稻穗耷拉下腦袋,而是千百顆人頭從頸上紛紛滾落到田裡去了。

「你們先走吧,先走吧!」甄秀庭歪著脖子,朝他們揮揮手。

那幾個農民很固執,蹲在地上不走,還是說:「……眼見著眼見著就……」

甄秀庭小聲說:「不生蟲子那還叫莊稼?豈有此理!」

甄秀庭與農民對話時,艾雯正與我說我的—篇作文,這時,就走到甄秀庭面前說:「他們很著急,你就早點跟他們去吧。」

我聽見甄秀庭小聲地向艾雯說了—句:「我與食品站說好了的,今天上午要去接—盆豬血呢……」

豬血很便宜,與食品站說好後,等到屠宰場殺豬時,自己拿只盆子去,放上小半盆水,放在將要殺掉的豬的咽喉下。屠夫—刀子下去,那血就呼地噴濺在盆子里。端上一大盆血,只要交上五角錢。這機會不容易輪上,得與食品站有點關係才行。

艾雯聽完甄秀庭的話,臉色驟然變了,變得很難看。她走回到我身邊,說:「你先去教室吧。」

我就先走了。艾雯來上課時,臉色依然很難看,蒼白得怕人。

就在六月的月底,艾雯把一封信交到我手上,「請你幫個忙,將這封信放到鎮委會的傳達室里。好嗎?」她的樣子很平靜。

我沒有把信放在傳達室里,卻找到甄秀庭,把信直接交到了他手上。當時,他正在鎮委會的會議室里開會。我當了一屋子的人,用了很大的聲音說:「這是艾雯老師給你的信!」我就看見他的嘴角輕輕地抖起來,糾得很有意思。

甄秀庭還想採用纏的戰術(女人就怕纏),卻沒有奏效。

七月,甄秀庭給悶熱、枯燥的油麻地製造了—個越嚼越有味道、越嚼越有快感的話題,使本來因為天氣炎炎而變得空空蕩蕩的街道,又流動起人群來,使晚飯後的各處乘涼群落都變得談興濃濃,使炎熱變得微不足道。

這不要臉的「知識分子」說,艾雯已讓他睡過了,艾雯確實是個很不錯的處女。

他的眼中燃燒著那種壞女人的惡毒,胸中滾動著一腔壞女人的狹隘仇恨,用他的綿軟的「娘娘腔」,向—切願意知道男女秘密的人們,敘述著那些百聽不厭的故事。他還將他從艾雯的檔案里偷看到的材料公布出來:艾雯的父親是上海的—個大資本家,艾雯是他父親的第三個姨太太生的。

艾雯不能再走到鎮上去了,她感到那裡的空氣里都流著毒汁。

不久,甄秀庭打出了最後一張王牌。他將十多張他認為能夠證實他與艾雯之關係程度的照片,一律放大為一尺大小,掛到了余佩璋的宣傳欄里。人們就「嗡嗡」地圍著看。其實,這幾張照片並無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有幾張是艾雯與甄秀庭的合影,很正常,並無卿卿我我的動作與姿態。有幾張是艾雯的單照,只不過比人信平素看到的艾雯稍微放開了一些罷了。最了不得的一張,也不過就是艾雯身著內衣——她的背心就要從左肩上滑落下來了,似有似無地露出了—痕胸部的隆起,她用雙手抱住了胸前,神情羞澀而驚慌。一看就知道,是甄秀庭出其不意地闖入,又出其不意地搶拍的。

甄秀庭很得意,總站在鎮委會大院門口,雙臂下垂,兩手互勾著放在腹部,笑眯眯的。

於是,我就和馬水清商量著怎麼樣去教訓一下這個女人樣的男人。我們搞了許多套方案。然而,還未等我們的方案付諸實施,卻有一個人站出來,好好地收拾了他—頓。

此人叫鮑小萌,是插隊在郝家村的蘇州知青。郝家村緊挨在油麻地鎮邊上。鮑小萌經常到鎮上來。油麻地—帶,只要誰提到鮑小萌的名字,沒有—個不打寒噤的。都說他力大無比,並且下手兇狠,是插隊在這—帶的蘇州知青的頭頭。這地方上的人,從當官的到老百姓,都畏懼他。這幾天,他天天到街上來,但只是默不作聲地站在一邊看著。當那些照片貼出來三個多小時之後,他撥開了人群,將那些照片一張一張地撕下,划了根火柴燒了,然後徑直走到鎮委會大院。後面呼啦啦地跟了—大群人。

甄秀庭正站在鎮委會大院的門口。鮑小萌幾大步上去,不由分說,一把就薅住了甄秀庭的圓領汗衫的領子。鮑小萌用另一隻手指著甄秀庭的鼻子,說了一聲:「無恥!」薅脖領的手猛一拽,就將甄秀庭的圓領汗衫「嚯嚓」一聲撕開了。擠在最前頭的幾個小男孩就叫:「奶子!奶子!」眾人都看到甄秀庭的胸脯。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的胸脯竟然也白嫩成那個樣子。鮑小萌將甄秀庭拖到街上,一路向西,直拖到大橋上。然後,他面對眾人:「誰他媽的再卑鄙無恥,就甄秀庭這個樣!」說完,雙手舉起甄秀庭,將他橫著扔進河中。

油麻地中學的學生覺得鮑小萌是個英雄好漢,「嘩嘩」鼓掌。

沒有過幾天,就放暑假了。回家前,我去看艾雯。我問她暑假在哪兒過,她說她去城裡姨媽家。她早給我準備了一包書,讓我帶回家去看,還給了我一張紙條,那上面寫了五個作文題目。

向她告別後,我就往家走。在小路拐彎處,我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宿舍,只見她站在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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