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醜人(4)

不久,就放寒假了。我回到家第二天,生產隊長就找來了,讓我也作為—個民工,參加三十里外的—個水利工程。這是全縣的—個水利工程,抽調了成千上萬的民工,要在一片鹽鹼地上挖出一條大河來,工期限在春節前夕完成,誰也不得中途請假,我在那裡一干就是三十多天,直到大年三十頭一天才回家。本想立即去看艾雯的,無奈實在太疲乏了,一回家就大睡不起,直睡到大年三十的下午才咬牙起床。

大年三十晚上,全家人人都喝了點酒,聽著遠遠近近的鞭咆聲,父親說:「每人又添了一歲。」等鞭炮聲變得稀落起來,外面路上也絕無人聲時,我忽然感到了一種無邊的寂寞。我坐到了門口,想看一看遠處的世界,可是什麼也看不見。抬頭望夜空,竟不能找到一顆星星。我又看了看我們家的茅屋,彷彿這世界上,除了我們家這一幢茅屋,就別無他物。我心中想起了陶卉,想起了馬水清,還想起謝百三、劉漢林、姚三船、趙—亮……甚至想起了喬桉。當然也想起了艾雯:她去姨螞家過年了嗎?不會獨自一人在學校吧?

大年初一上午,我一吃完早飯,趁拜年的鄰居們還未到,就早早地往學校去了。

學校里很冷清。所有的教室都鎖著門,沒有—個人影走動,只有無數赤條條的樹木靜靜地立著。那條通往小鎮的路,無言躺在天空下。「她不會在學校待著的。」這樣想著,心中少了些凄清,但有了一些遺憾。走到紅瓦房與黑瓦房之間的花園時,看著校園那一副百年沉寂的樣子,我竟然在花壇上坐下來,不想再往後面白走一遭了。然而,我只是坐了一坐,還是起身往後面去了。當我一走過辦公室的西牆時,竟遠遠地看見了艾雯的門洞開著。我站在那兒久望—陣之後,扯了扯衣角,大步走過去。離她的屋子還有十幾步遠,我就聽到了艾雯的笑聲。這笑聲是愉快的。我想,大概是陶卉她們這些離學校近的同學來向她拜年了。

但當我走到她的門口時,我一眼看到的卻是甄秀庭。

艾雯一見是我,很主興,「林冰,過年好!」

我說:「你們過年好!」

「快進來吧!」她說。

「快進來快進來!」甄秀庭也跟著招呼,彷彿這屋子也是他的。.我走進屋裡。

艾雯與甄秀庭就給我泡茶,端糖果和瓜子,一陣忙碌。我坐在那兒,覺得很自然。

艾雯今天打扮得很好看。她上下都換了新衣,脖子上圍了一條雪白柔軟的羊毛圍巾,很長,也沒繫上,就讓它隨便地從肩頭垂掛在胸前。她的臉上,居然從蒼白中泛出微紅來,眼睛裡也少了一些從前的憂鬱,亮了—些。

甄秀庭說:「林冰,你來得正好。瞧,我給你們艾老師做了一桌菜,中飯你就在這兒與我們一起吃吧。」

靠牆放著的小桌上,真是滿滿—桌菜,中間還放了—瓶紅葡萄酒。牆角上是一隻小巧玲瓏的煤球爐,此時,爐膛的煤球正燒到旺時,一粒—粒的,皆有生命的樣子。粒粒飽滿,粒粒金紅,把屋子的一角映得—片紅亮。它給這依然處於寒氣中的小屋釀出—派溫暖。

「我該走了。」我說。

「留下來一起吃飯吧。」艾雯說。

「不了,我還要去鎮上買東西呢,我是買東西來的。」

甄秀庭把雙手互勾著放在腹部,「哎喲,林冰,留下來嘛,留下來嘛!」

我就覺得有兩個女人在留我。我看了他—眼,望著艾雯說:「艾老師,我真的不能留下來,家裡在等著我買回去的東西呢!」

說著就走出了屋子。

艾雯一直站在門口望著我。

我去了鎮上。所有的鋪面都關著門,只是把—副副新貼的對聯顯露給行人。我—路踏著鞭咆的殘屑,去了傅紹全家。屋裡沒有人。我正打算走,卻聽見閣樓的樓梯響,便站住了等人走下來。真叫人奇怪,走下來的不是傅紹全,卻是秦啟昌。

「秦幹事。」

「林冰,你好。找傅紹全來了?我也是來找他的,他不在。」

又從閣樓上走下—個人來,是傅紹全的妻子。她的臉色很紅潤,頭髮有點亂。見了我說:「他人又不知跑哪兒去玩了,玩不夠!」

秦啟昌說:「林冰,我那對兒絳鴿開始叼草了,孵出小鴿來,—定給你。」

「欸」我點了—下頭匆匆走到街上。

我想去看—看趙—亮,可又打消了這—念頭。趙—亮初中畢業後,沒有能夠被推薦上高中,與我的關係已經有點生疏起來了。在通往他們家的巷口,我站了—會兒之後,就轉身去了許—龍家。

許—龍正收拾出門,去丈母娘家拜年,見了我,照例流下一串口水來,「林冰,來陶卉家拜年啦?」

「滾你個蛋!」

他—邊收拾東西,—邊說:「陶矮子要搞一女兩嫁。我剛才看見杜高陽去了他陶家了,是他老子讓人派車送來的。」

我沒等他把話說完就走。但我不知道該往那兒走,彷彿今天哪兒也不需要我。我竟沒有—個去處,卻又不願回家。我就在街上閑逛。後來還在大橋的欄杆上趴了半天,毫無心思地看著兩三隻因為什麼原因而未能趕回去過年的遠方客船。船雖在異鄉,但船家似乎並不覺得孤寂,把節日的氣氛濃濃地籠罩了這總在漂流之中的船:船頭掛了鮮紅的綢布穗兒,艙門上貼了對聯,大大的『福「字,到外貼著,彷彿那福千船萬船裝不過完似的。船艄處正在做飯,鐵皮做成的煙囪,炊煙裊裊,魚肉的香味,一陣一陣飄上橋來。

「這不是林冰嗎?」

我抬頭一看,是鎮文化站站長余佩璋。

「你怎麼在這兒?快吃午鈑了,到我家吃飯吧!」

「不了,我這就回家了。」說完,與他各走各的路。

我選擇了—條從陶卉家門前經過的路回家。我真的看到了杜高陽。他在陶卉家的門口閃了—下,一身的好衣服。

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個大年初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