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莊園(5)

汪奇涵—下子就衰老了。生活的突變,無疑是對壽命的—次驟減。從前穿著緊繃繃的中山裝,現在空蕩起來,顴骨高凸,嘴癟了下去,像是在用勁吮吸果實中的漿汁,那長眉顯得更長,在風中顫動,更把—番清瘦烘托出來。他差一點被開除公職,幸虧上面還有幾個老同學幫他說了幾句話。但調走是絕對不可能了。

王儒安說:「走,可以,把我油麻地中學的錢還清了。」

汪奇涵到處對人說:「我沒有貪污這麼多錢。」可那賬卻一筆一筆記在那兒。他像—個花了錢卻怎麼也湊不起賬來又被人逼著結賬的人—樣,急得滿嘴起了泡。最後,他認了。這樣,他雖然保住了公職,但,卻不能做教員了。王儒安讓—位副校長通知他,他的工作是管理工具、看守廁所,由白麻子直接領導。

大約過了兩個月,當汪奇涵稍微適應了新的處境時,王儒安又讓那位副校長通知汪奇涵,讓他將建在校園內的家拆遷他處。

汪奇涵去找王儒安,當面說了許多拆遷的難處。王儒安說:「老汪呀,你自己想想吧,把一幢私人的房子建在這公家的地上,合適嗎?」

王儒安完全是有理由的,而汪奇涵是完全沒有理由的。汪奇涵低著頭,從王儒安的辦公室里走出來,走回家。

晚上,他對妻子說:「得拆房子。」妻子先是愣著,接著轉過身去,掩面哭起來。幾個孩子並未領會事情有多麼嚴重,只覺得媽媽哭了,那一定是件悲傷的事情,也跟著哭起來。汪奇涵說:「這房子是蓋得不對。」妻子說:「拆了,這一家人住哪兒?拆了,就一堆碎磚爛瓦,一錢也不值了。家裡的錢,都退賠了,還不夠呢,就是搭—個草棚子,也得有筆錢。到哪兒去弄錢呀?」汪奇涵就發獃。

事情拖了個把月,汪奇涵再一次找王儒安說:「能不能這樣?這房子就別拆了,作價賣給學校吧,我也好把錢都還上。」

王儒安說:「這恐怕不行吧?校園裡蓋的都是公房,而你蓋的是私房,格局是全不一樣的。做教室行嗎?不行。做宿舍行嗎?不行。做辦公室行嗎?更不行。學校要下了,也沒用處。老汪呀,還望你考慮學校的難處。」

汪奇涵—句話也就說,就走回了家。

拆房那天,汪奇涵也沒驚動學校,只是找了他的幾個堂兄和妻子的兩個弟弟,還有兩個泥瓦匠。

那天早上起來,我站在宿舍門口刷牙時,抬頭看見校園東南角那幢房子的房頂上爬上了兩個人。當時天氣晴朗,這兩個人坐在屋脊上,形象很鮮明。後來,他們站了起來,像走在山的脊樑上那樣走在屋脊上。再後來,他們又蹲下了,顯出猶豫不決的樣子。這時,我看見汪奇涵站到了屋檐下,朝他們無奈地揮了揮手。因為離得遠,我沒有聽見他朝房頂上的人說了些什麼,但我從手勢里看出,他似乎在說:「動手吧!動手吧!」那兩個人又猶豫了一陣,開始揭瓦了。我用脖子上的毛巾抹去嘴角的牙膏沫,返身回到宿舍,對正照鏡子的馬水清說:「汪校長家拆房子了。」他沒有抬頭,依然照鏡子。謝百三聽罷,跑到門口往那邊望,一大清早的,額上無緣無故地出來了許多汗。

坐在教室里上課時,我就再也看不見拆房子的情景了。但那幢房子離教室並不遠,隱隱約約地能聽見說話聲:「接住。」

「往哪兒摞?」「先摞在地頭上吧。」不時地,還聽見瓦片掉在地上發出的破碎聲。每一陣破碎聲之後,總有片刻的沉靜。我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用耳朵靜靜地捕捉著那些穿過清澈的空氣而傳過來的聲音。我很想聽見汪奇涵的聲音,可是他總啞默著。他們家的人也都啞默著,像林子間的一口池塘。

下課後,走廊里站滿了人,都朝那邊無聲地望。那時,已揭去許多瓦塊了,房頂成了個醜陋的癩痢頭。那房頂原先是很漂亮的,蓋的不是那種稱作「洋瓦」的方塊大瓦,而是半圓形的中國傳統小瓦。蓋好後,房上一壠—溝,一起—伏,像—湖被風晃動起來的水波。下大雨時,我們常在廊下看那雨瀉在屋頂上的樣子:一屋頂的雨煙,淡淡的,乳白色的,像早春三月清晨的薄霧,又像是—個人在冬日裡長跑之後,站在那兒冒熱氣。雨匯到那一條條瓦溝里,形成—道道細流,從上而下,急急地流瀉,如無數條銀蛇在草叢裡遊動,到了檐口,折成直線,織成一屏水簾,若風大—些,這水簾還會飄動起來。這屋子,不僅在雨中,即便在日光里,在晨曦與暮靄中,都能與這洋洋大觀的紅瓦房與黑瓦房相映成輝,都能成為這偌大校園中的一個景觀。

喬桉在人群里問:「是誰將那母女倆請回來的?」

有很多目光轉過來,朝我,朝馬水清、謝百三等人看。

上課的鐘聲敲響之後,大家都回頭看了一眼那房子,便陸陸續續地進了教室。我沒有進,馬水清靠在廊柱上,也沒有進。我走向他,小聲說:「別上課了。」他沒說話,走在我前面,朝那房子走去。

我們看到了汪奇涵。他正彎腰在地上撿瓦。他的妻子、孩子,都在往遠處的地頭搬瓦,滿手滿臉沾滿灰塵,最小的—個孩子,像個小鬼。汪奇涵聽見了腳步聲,站了起來,「林冰,馬水清……」我們看到他黑糊糊的臉上,有一道不知被什麼東西划下的傷痕。他用手做了一個手勢,對我們說:「灰大,別站在這兒!」

我們沒有動。

他用兩隻黑手指推了—下眼鏡,問:「你們找我有事嗎?」

我們沒吭聲,就過去搬瓦他說:「你們有課呢!」

我們不吭聲,搬了瓦就隨他的孩子一起往地頭走。

課正上著,謝百三又帶了五六個人來。

汪奇涵拍了拍手上的黑灰:「你們都有課呢!」

大家都不吭聲。於是,田野的小路上,就有了—個長長的搬瓦隊伍。大家間隔著站開,把瓦一片一片傳送到地頭。我們盡量小心翼翼地。即便是這樣,也沒能將那些瓦全部無損地保全,它們在各個環節上受損,運到地頭的好瓦,也就只有—半的光景。

汪奇涵走到—邊去,用幾塊磚頭架起一隻鐵鍋,然後就用屋上拆下來的蘆席燒水。火熄滅了,他就低下頭去用嘴吹風;當火突然呼地—下騰起時,他就會向後一仰,將上身抻直,火光就把他的臉膛染得紅紅的,很健康的樣子。水燒開了,他在露天的桌子上擺下十幾隻白碗,往裡面倒上開水,然後讓大家都停下來喝。大家不停手,他就不停地說:「水涼了,水涼了……」大家就停住走來,一人端了一隻碗。於是,天空下就響起一片咕嚕聲。喝完了,那白碗—個個再擺回來時,就都烙了黑指印。汪奇涵就坐在凳子上歇著,點了支煙,面對著那十幾隻空碗,像—個疲倦的過客,臨時坐在路邊的樹樁上小憩。

到了下午,屋頂就全都揭開了,房子就剩下了四堵牆,—派大放光明的樣子。

四點鐘時,天下起雨來。汪奇涵的妻子就招呼大家趕緊進屋子躲雨。所謂的屋子,就是在校園外的路邊上搭起的一個小草棚,裡面黑洞洞的,進去時得彎腰。我們看了看那草棚,見裡面擺了那麼多傢具,又進了不少人,就不肯進去,躲到了幾棵大樹下。我們貼著樹榦站著,像量身高似的。雨很兇狂,從天邊漫過來,打得滿世界生煙。遠處,—個放鴨的披了蓑衣,在攆著追趕雨點而跑得四野皆是的鴨子。—個放牛的孩子騎在牛背上,得到了一種痛快,居然不去躲雨,連人帶牛立在大雨里。那四堵牆在這大雨里就顯出一番悲涼來。拆頂之後,它們都顯高了,也顯瘦了。那雨就無遮無擋地傾瀉那四堵牆圍成的方框之中。這即將消失的四堵裸牆,就像從前的年代裡留下來的—份陳跡。汪奇涵不知要幹什麼,撐了一把破舊的黑布傘,沿了泥濘的小徑,朝那四堵牆走去。我們看到他進門去了,過了—會兒,又走出來,然後朝這堵牆望著,一直望到雨過天晴。

傍晚,我們幾個在往宿舍走的路上遇到了王儒安。他見我們—個個贓如泥丸,問:「你們幹嗎去啦?」

我說:「幫汪校長拆房子。」

他停了片刻,點了點頭,說:「這是應該的。明天,你們幾個再吃點苦吧,我再派十幾個人去。」說完,他就朝辦公室方向走去。

他的腰依然有點錯位,但錯開後的上身挺得卻是筆直的。步履也很從容。那一頃刻,我心中忽起了—個疑問:他從前那種痛苦的呻吟,是不是過於誇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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