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莊園(1)

王儒安還住在河邊的小草房裡。天長日久,我們知道了許多關於他的故事——幾十年前,離油麻地鎮八里地的六圩,—個厚道的農民在—天早晨牽牛下地時,在地頭的草垛下看見了—個瘦得像—襲魚刺的男孩。這男孩十一二歲,一身破衣,滿頭癩瘡。他像一隻喪家的疲犬,蜷在草上,身邊是—根棍子,棍子上拴了一隻有豁口的瓢。這農民用牛鞭的杆子撥了撥這要飯的孩子,卻撥不醒他,就蹲下來,用手拉他,只覺得他軟綿綿的,心裡說:這是個死孩子。這農民有點不甘心,用腳踢了他—下,就把他踢睜開了眼。

孩子望著農民,無力地、憂傷地望著,薄薄的嘴唇顫抖不止。農民將他抱起來,像晾一床薄被那樣,將他搭在牛背上,然後牽著牛照原路往家返。

牛慢慢地走,甩著尾巴,偷閑吃著路邊的青草,孩子趴在牛背上,兩條細長的胳膊,像兩條蔫了的絲瓜似的垂著,腦袋像一顆小南瓜在牛肚子旁擺動著。農民對他的老婆說:「路上拾到的。」老婆走過來細看了一陣說:「太髒了,還是扔掉吧!」農民說:「留著吧!」他們夫妻倆就用清水洗凈他,給他喂米湯,從此將他當成了他們的兒子,並使這個不知家在何處的小乞丐有了名姓:王儒安。大概正是因為自己曾有過這個經歷的緣故吧,幾十年後,王儒安也像那個農民—樣,收留了那對乞討的母女。

這個農民沒有太多的錢,靠賣雞蛋、賣草鞋、賣小豬,供王儒安讀了三年私塾之後,就再也供不起他了。王儒安天性好學,就用他三年私塾學到的那點可憐的東西,像做小本生意那樣,一年一年地往多里翻,往深里翻。二十多歲時,居然能坐下來,做一副滿腹經綸的樣子,與一些讀過高中的人開始論天下,論歷史,論文章,論字畫。這天,他脫了短褲,正光屁股在一條小水溝摸魚,村長在溝邊蹲下了,「別摸魚了。去教書。」他直起腰來望村長,一條魚就趁機從他手中掙脫了。村長說:「小學校那個王禿子,不肯教了,跑掉了。你去教。」等村長走了,王儒安爬上岸,站在特別好的一片陽光下,把手往腰間這麼一叉,一副胸懷大志的樣子。村長回過頭來,「難看。你是先生了。」他立即穿上褲子,在莊稼地中間的田埂上連舞帶跳地去了學校。

他讀的是私塾,只念了些古文,對現在小學生念的課文很陌生,算術題更是一竅不通。他站在講台上,問:「誰成績最好?」下面齊刷刷地回答:「吳洋子。」他看了看—個黑糊糊的孩子,「吳洋子?吳洋子還成績好?我不大相信。吳洋子,今天你來教,我倒要看看你的好能耐。」吳洋子做先生,他做學生。

放學時,他又恢複到先生,「吳洋子都講了。」他從學生那兒學到東西,然後再吐給學生,在人們毫無覺察之中,就把那—套東西全掌握了。他的教學沒有個正形,全都是野路子,但三十幾所小學統考時,他的小學拿了第—名。當年,他就被提拔到油麻地鎮小學做了校長。

油庥地鎮小學是中心小學,具有領導其他小學的權力。王儒安一下子就變得很不一般了。他像擦黑板上的字—樣,只用了很短的時間,就將那個光屁股在水溝里摸魚的形象擦去了。他很嚴謹地穿著,很嚴謹地說話,很嚴謹地做一切事情,把—個中心小學的校長形象,深刻地印到了人眼裡與心中。這地方上的人,就幾乎記不得他從前的歷史了。有記得的,反倒更多了欽佩:王儒安弄得這樣一個今天,實在不易!

王儒安做了一年校長,當他看到那些在他的手下一個個變得很有出息但念完「完小」就得扛凳子回家的孩子時,心裡就產生了—個對於油麻地鎮來說說具有歷史性意義的念頭:辦中學。他跟鎮上的幹部說了自己的想法,幹部們都很支持,派了文教幹事與他—起去縣城跑教育局,要求辦中學。教育局說,油麻地辦中學沒條件。他和文教幹事就偏說有條件。他們在城裡住了三天,教育局還是說沒條件。文教幹事說:「看來,真沒條件。我先回去了。」王儒安就獨自一個人堅持在縣城,逢人就說油麻地鎮辦中學有條件。待了十五天,在小旅館裡往身上引了無數的虱子,錢也花得—文不剩,依然沒能讓教育局改口說有條件。

他坐在馬路牙子上,像個流浪漢。後來見到油麻地鎮上的一個人,他對那人說:「你去油麻地小學,讓他們用船裝一船六年級的學生來縣城,就說我說的。」第二天,那邊果然照他說的,用一條大船運來了一百多個六年級的學生。他站在河邊上,俯瞰著那些站在河坡上的學生們,「你們還想不想念書?」那些學生:就喊:「想!」他說:「這就好。」他領著一百多個學生,來到了縣委會大門口。「都坐下。」他說。學生們就都坐下了。他看見有幾個孩子笑嘻嘻的,就說:「你們念完六年級,就沒書念了,這是—件很傷心的事情。」這些孩子個個機靈,很能體會他話中的意思,—個個就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來。

傍晚,縣委書記從下面檢查工作回縣委大院,吉普車沒法過,就問是怎麼回事。駕駛員說:「地上全是小孩子。」縣委書記下了車,問:「你們怎麼都坐在地上?」孩子中間就站起了王儒安,「他們要念書!」孩子們就都叫:「我們要念書!」這些孩子都餓了一天了,又在黃昏里,—個個臉色都慘兮兮的。縣委書記問明了情況,大聲問:「誰說油麻地辦中學沒條件?誰說的?混賬話!」他讓辦公室的人打電話,當即把教育局的領導叫來了,讓他們立即點頭,並提議:「我看,就讓那個王儒安做中學校長。」

油麻地辦中學,確實沒有條件,要房沒房,要地沒地,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只剩王儒安碩大—顆雄心。但王儒安就有這個本領——能將似乎沒有可能做成的事情做成。他跟這個單位要些磚頭,向那個單位要些瓦和石灰,用自己的工資雇幾個農民去十八里外的沙崗挖回十幾船沙子,再往教育局跑,要木料,要錢,要人,什麼都要。油麻地鎮在—大片荒地上,先給了他—個房基地。那年秋天,就在這荒地上,活生生地立起—幢紅瓦房。那紅瓦房鮮艷得像一片大火燃燒著,照得荒野充滿生機。

但王儒安的目光,是—個莊園主的目光。他站在雜草深處,四下環顧這一大片荒地,然後,像—個土地測量員那樣,嘴裡叼根狗尾巴草,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用他的腳步反覆丈量著這片土地,並按心中幻化出的圖景,把它們一部分—部分地都派了用場。他將圈地看成是—個夢。他—定要去實現這個夢。油麻地中學應該是也必須是這—帶所沒有的「完全中學」,並且是—所具有很大—片校園的中學。他沒有立即讓人看出他的心思,而是在默默地準備著一套足以讓鎮幹部怦然心動的言辭以及種種智慧的策略。在他瞄準了他認為有可能阻止他的計畫實現的那幾個鎮幹部出遠門時,他突然要求在鎮委會會議上發表自己的提案。他大道理與小道理並用,理性與情感並用,浪漫與現實並用,講得頭頭是道,把幾個鎮幹部弄得暈暈乎乎,甚至興奮不已,都陷入了「為子孫後代造福」的巨大榮譽感里,居然當下形成決議:那偌大一片荒地,統歸油麻地中學。

第二天,王儒安就帶領老師與學生用木樁和鐵絲圈地。於是,就引發了—場油麻地歷史上註定要定上—筆的械鬥。

這地雖是—片荒地,但已被周圍的農民瓜分得差不多了。他家在這兒墾出一塊來種菜,你家在這兒墾出一塊來長瓜。更多的人家是堆了一堆碎磚爛瓦,然後用白石灰或繩子、木橛子圈了一個過去的大地主都沒有的大房基地。還有—些人家,居然佔了一塊做墳地。這周圍的農民,幾乎是各家各戶,多少不等地都佔了—塊。用不用是一回事,但我先佔著,別人就動不得了。

「王儒安在那兒圈地了!」消息馬上傳播開來,佔了地的人家都跑來看。王儒安讓老師與學生都不說話,他自己也不說話,—起默默地埋木樁,拉鐵絲,像要在—個無人區建—個集中營那麼莊嚴。先在遠處看著的農民,也不說話,默默地—步—步地圍過來。王儒安們依然默默地埋木樁,拉鐵絲。埋完木樁,拉完鐵絲,那一大片荒地就全在圈內了。王儒安說:「這地現在是油麻地中學的了。那上面所有的,只要不是油麻地中學的,統統地毀掉。」於是,師生們開始拔菜,扯瓜藤豆蔓,斷繩,鏟白灰拔木:橛子,要把那些小生產者們的一份希望、一份憧憬、一份擺弄土地的樂趣,統統消滅掉。那綠瑩瑩的菜苗在空中飛揚著,那漫長悠遠的瓜藤在斷裂著……

人群里有人大聲問:「誰讓你們圈地的?」沉靜了片刻,王儒安轉過身說:「這是油麻地鎮委會的決議!」人群立即向後轉,直奔鎮委會大院。大院里只有一個剛從縣城開會回來的幹部,聽了七言八語之後,說:「王儒安圈地?地歸油麻地中學了?我不知道。」人群又擁向荒地。他們朝王儒安們叫著:「誰再敢拔菜,我就拔他的頭髮!」「誰敢扯斷瓜藤,我就扯斷他的脖子!」……

王儒安說:「這是為你們辦中學!」人群里立即暴風雨般地呼叫著:「我們不要辦這個中學!我們的孩子認識他的名字就足夠了!」王儒安拄著一把鐵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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