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白麻子2(4)

這年冬天,奇冷,彷彿要把生命、慾望等—切活著的東西都凍結住、凝固住一般。屋檐口掛著尺把長的冰凌,許多天也不化掉。過冬的蔬菜,皆蓋上了厚厚的稻草,揭開時,那綠被凝住了一般,鮮亮如蠟製品,手—碰,就可能斷成兩截。枯樹的高枝,幾隻如墨的黑鴉緊縮著身子,彷彿僵在了枝頭。河裡藍晶晶的冰,把許多來往船隻困在了橋下或碼頭上。—些船必須趕路,就有幾個強壯的漢子,用一把長臂的大榔頭,在船頭一下一下地敲擊冰塊,又有幾個叉開雙腿,把船左右搖擺,將船兩側的冰擠碎,一尺一尺地往前行駛。用水的碼頭上,總有—個被敲開的圓圓的冰洞,既映著藍天,也給水中的游魚帶來—個透氣的窗口。

那冰洞所顯出的冰的厚度,更把寒冷的感覺刻上人的心頭……

上課就變成—件痛苦不堪的事情。那雙腳過不—會兒就成了兩個冰砣。一下課,教室里就響起一片隆隆的跺腳聲,猶如萬馬奔騰,倒也氣勢磅礴。路上行人稀少,有幾個,也是縮頭縮腦的。天又下起雪來,無一絲風,那雪像棉花鋪里彈飛起來的棉絮,一團團,紛紛地往下飄,只一天—夜,就堵了人家的門,填了人家的池塘,壓垮了千根萬條的枯枝朽杈。

晚自修之後,回到宿舍,清冷難熬,心情也極端無聊,彷彿這寒冷把一切溫暖的思想、熱烈的情緒都凍僵了。幾個人坐在被窩裡打了—會兒撲克,肚子又餓起來。又冷又餓,根本沒有心思睡覺。馬水清說:「出去捉麻雀吧,回來炸了吃。」我們都同意。

我、馬水清、謝百三、姚三船,拿了兩把手電筒就出了宿舍。

我們在教室的廊下,在廁所的後檐下,在花園裡的灌木叢里,都抓住了一些麻雀。然後又去鎮上抓了十幾隻。姚三船說:「—人可以吃五隻,夠吃了。」

但在往回走的路上,謝百三卻驚叫起來:「不好啦!」

我們問他:「怎麼啦?」

謝百三說:「麻雀全飛了。」他舉起手中那個有漏洞的網兜。

馬水清罵道:「謝百三,你這個狗日的!」

我和姚三船也憤憤地罵道:「滾你螞的蛋!」

謝百三抖著網子,像抖著—個巨大的委屈,「也不能怪我,是這網兜漏……」

馬水清更大聲地罵:「謝百三,你這個狗日的!」

我和姚三船也大聲地罵:「滾你媽的蛋!」

謝百三仍然高舉著網兜。那網兜正罩著天上一輪明月。那明月照得網兜上的漏洞更大,彷彿連那顆大月亮都能漏掉。

我們撇下謝百三,—邊罵,—邊回到了宿舍。

謝百三沒有立即回來。大約過了四五十分鐘,他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在額上抹了—把汗(他的腦袋在冬日裡也能像蒸籠—樣冒著熱氣),「走,我們可以抓到更多的麻雀。」他轉身從門外抱起—張大網,舉起來給我們看,「我偷的,用完了再送回去。屋後的竹從里、樹林里,有的是麻雀。」

我們立即饒恕了他,並有一股更強烈的捕捉衝動,一躍而起,跑向宿舍後面的荒野。那裡有竹林,有樹林,每天傍晚,有成群結隊的麻雀飛到這裡過夜。當你搖動一根竹子,或搖動—棵小樹時,就聽見受了驚動的麻雀呼啦啦地飛。但它們並不飛遠,依然在竹林間或樹林間落下。因為這些小鬼頭都很清楚,人們是不能將它們怎麼樣的。

我們先走近竹林。然後拉開網子,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此時,我們彷彿看見了每根竹枝上都站了一溜胸脯肥肥的麻雀。我瞟了一眼馬水清、謝百三、姚三船,覺得他們的眼睛在這月光下都亮閃閃的,像殺人犯。我們已經走到了竹林邊,仰頭望去,真的能隱隱約約地看到那些麻雀。它們像一團墨又一團墨。馬水清輕輕喊了一聲:「一——二!」我們就將大網拋向空中。轉眼就見它落下來,網在這茫茫雪地的上空,很美。它罩在了竹林上,竹林里頓時響起了無數羽翅扇動起來的呼啦聲。緊接著,我們就聽到了麻雀的腦袋鑽進網眼之後發出的嘰嘰聲。我們把網子從竹梢頂上扯下來,然後平鋪在雪地上。網便像網了魚—樣,在雪地上動彈。我們用手電筒一照,看見了幾十隻麻雀。它們小小的琥珀色的眼睛,一閃一閃,很可愛地眨巴著。有好幾隻掙扎得太苦,張著嘴巴在喘氣。它們的翅膀在奮力扑打,把雪打出一小團一小團煙來。我們興奮得往屁股上摩擦雙手,然後,像摘成熟了的果實一樣,將它們從網上一一摘下來。這次,我們接受了教訓,抓住一隻,就—擰它的脖子。麻雀的脖子很細,很嫩,一擰,咯嗒一聲就斷了。擰斷它們的脖子之後,我們將它們一隻一隻扔在雪地上。

「夠吃了。」姚三船說。

但殺心一起就不可收。我們又穿過竹林往那邊的樹林走。馬上就要走出竹林時,我們萬萬沒有想到,在這冰天雪地的夜晚,我們會面對—個激情如火、浪漫如潮、日後每每想起都會動神經不禁打一個哆嗦的場面——雪地上,扭抱著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

「雪地上,扭抱著—對赤身裸體的男女」,就成了我們幾個在腦海里留下的一幅永恆的藏畫。

他們居然沒有聽到竹林里的動靜。天空藍如童話,月光亮如銀盤,雪,深盈一尺,閃閃發光。女人黑髮一蓬,灑落在雪地上。兩隻胳膊如翅張開,一雙白手,在雪地上抓下兩個深坑。那男人忽然猶如—個屠夫要殺死—一個牲口那樣扭打著她,並不時地向也扇著響亮的耳光。女人在他的身體下拚命扭動著,用手抓起雪,一把一把地向男人臉上潑去。

雪地上散亂地扔著衣服,—件粉色的短褲掛在—叢灌木的枝上。

我們抓著竹莖的手,慢慢地顫抖起來,然後—個個輕輕地向後退去,直到退出竹林,才敢大聲喘氣。

「是白麻子和施喬紈!」馬水清說。

我們都不吭聲,撿起地上的麻雀,趕緊往回走。

在房子的拐角處,我腿一軟,摔倒在雪地上。

馬水清用一種不正經的口吻問:「你——怎麼啦,」

我就從地上抓起兩把雪,朝他臉上又准又狠地砸去。這一砸,勾起了他們也想砸的慾望。那月光好得不能再好,那雪也好得不能再好。我們互相追逐著,把雪—把一把地砸著。那沒有捏緊的雪在空中揚開,像一片白霧。那捏緊了的雪球,飛過空中時,竟帶著一股銀光。馬水清摔倒了,我們一起撲過去,把雪—捧—捧地向他揚去,沒頭沒腦。我又跌倒了,他們三個又同樣撲過來,那狠巴巴的樣子,彷彿要將我埋在雪裡。馬水清在被追趕時,竟然從布包里掏出一隻又一隻死麻雀朝我砸來。我衝上去,奪了他的布袋,也掏出死麻雀來砸到他臉上。姚三船和謝百三就撿我們砸掉在地上的麻雀,也互相砸。後來,我們都累得癱坐在雪地上。從脖子里鑽進衣服裡面的雪,受了熱氣,化成水,身上涼絲絲的,但卻讓人心中感到很舒服。

雪野很亮,千樹萬樹,歷歷在目。冬夜很靜,靜得連遠處一隻黃鼠狼走邊雪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在我們面前的雪地上,是—只又—只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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