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白麻子2(2)

白麻子很無聊地在家中混了一些日子,花錢置辦了一套做鞋、修鞋的家什,搖身一變,成了鞋匠。每天上午九點鐘左右,他挑著擔子搖搖擺擺地走過來,然後把擔子擱在油麻地中學大路盡頭的大門口的校牌下,坐在馬紮上,專等著油麻地中學的學生過來補鞋。

那時,整個油麻地中學,大概只有杜高陽穿了雙皮鞋,其餘的全是布鞋。這布鞋很容易破,尤其是穿在我們腳上。往往新鞋上腳,踢它—個星期,鞋頭就露出腳趾來,像只窺探世界的小眼睛。再踏它—個星期,鞋底就會踏成—個洞。因此,油麻地中學的學生的日常生活里常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鎮上的鞋匠鋪里補鞋,或打掌,或在鞋頭縫上一塊半圓的皮子。

白麻子把擔子擺到了校門口,我們的鞋壞了,就都來找他補,一是懶得再到鎮上去,二是白麻子曾為我們燒飯,不好意思不讓他賺錢。他知道學生沒多少錢,總比鎮上的鞋匠少要幾分,打—個掌兩毛,縫—塊皮—角五,有時只要一角。坐在他帶來的小凳上,晾著汗濕濕的腳,一邊與他說話,一邊欣賞著自己的腳趾頭,那時候,是個很舒服的時候。中午,白麻子不回家吃飯,由家裡人來送飯,因為中午這—陣兒正是我們的空閑時間,他會有不少生意。他就整日守在校門口,有尿了,就站起來,走到幾步遠外的小河邊上,掀起厚厚的人造革圍裙,將尿淅淅瀝瀝地尿到河中。

白麻子離開油麻地中學之後,羊子就常問施喬紈:「白麻子呢?」施喬紈就告訴他:「他走了。」「上哪兒了?」「回家了。」「為什麼回家了呢?」「學校不要他了。」「為什麼不要他了呢?」施喬納轉過身去,「他偷學校的東西。」羊子總坐在食堂的門檻上,用一雙胖手托著下巴,一副思念的樣子。

不久,羊子知道了白麻子就在學校的大門口,就沿著白楊夾道,搖搖擺擺地向白麻子那兒走。那時,我們都正在上課,四下里空無—人,就他—個小小人兒在陽光下走動。大門口的那個,像有了感應一般,從門柱那裡探出臉,一見是羊子,立即站起,也搖搖擺擺地朝羊子走來。兩人漸漸走近,羊子停住了,望著白麻子。白麻子就朝他招招手,「過來呀,羊子!」羊子就跑動起來,白麻子就張開雙臂蹲下,然後順勢將羊子抱住了。羊子又高興又有點驚慌地在白麻子懷裡亂動著。白麻子抱著羊子走向大門把羊子放到凳子上,讓他坐在那兒,然後去鎮上買來許多糖果讓他吃。羊子—邊吃,一邊高興地亂動著兩條腿,把腳丫子很凳子上拿,可是因為胖,老也拿不上來。如果這時有個拎菜籃的女人從這門口經過,就會說:「這一大一上兩個,長得一個模樣。」

羊子與白麻子在一塊兒,就會忘記一切:時間、家、施喬紈……彷彿這世界上,就只有他和白麻子兩個人。我們從鎮上回學校,路過校門時,對羊子說:「走,跟我們回家吧。」羊子就扭過身子,「不。」白麻子就會捏住羊子的鼻子,把他的鼻涕抹了,甩在地上,笑著對羊子說:「羊子喜歡待在我這兒玩,對嗎?」羊子就一邊往嘴裡填吃的,—邊望著我們點頭。

白麻子給他在路邊的桑樹上抓—只黃色的天牛,再到楊樹上捏一隻帶有白點的黑色天牛,用線拴了它們的脖子,放在—個擗下的樹枝上,讓羊子抓著玩。白麻子給他講故事,一個個又—個地講,像天老地荒時剩下來的—個老爺爺。白麻子教他說:「老雞帶小雞,走東又走西,老雞咕咕咕,小雞唧唧唧……」羊子很聰明,—會兒工夫就記住了。白麻子—邊釘鞋掌,一邊和羊子大聲地念:「老雞帶小雞……」白麻子教他反覆說:「木頭木頭墩子,禿子是我孫子;木頭木頭腦子,我是禿子老子。」羊子一反覆說,就准錯:「木頭木頭墩子,我是禿子孫子;木頭木頭腦子,禿子是我老子。」白麻子就仰靠在校牌上哈哈地笑,羊子也拍著小手「咯咯咯」地笑。

施喬紈不讓羊子找白麻子。

「不。」羊子說。

施喬紈就抓住羊子的一隻胳膊。

羊子蹲下屁股掙脫,「我不。」

施喬紈就在他屁股上摑了一巴掌。

羊子就「嗚嗚」哭起來。

施喬納就牽著羊子的手,將他拉回屋裡。羊子就不停地哭。

後來,施喬紈有事離開了,他又立即逃出來,沿著白楊夾道往白麻子那兒跑。見了白麻子就咧咧嘴,很可憐地哭起來,「我媽打我……」

白麻子用袖子給羊子擦去眼淚,「羊子別哭,我以後也打她。」

羊子就不哭了。

有時白麻子手頭活兒多走不開,而這時羊子又想吃點什麼,白麻子就掏出幾毛錢來,讓羊子自己去鎮上買。羊子一去就是好半天,因為鎮上—些促狹鬼把羊子留住了,給他東西吃,逗他說「打架」的情景。羊子覺得自己的話能引起那麼多人大笑,很得意,就眯了眯小眼說:「白麻子跟我媽媽在鋪上打架,直顛直喘的……」「直顛直喘的」五個字,就被許多人聽了去,記住,一邊笑—邊說「直顛直喘的」。羊子見他們都說「直顛直喘的」,一縮脖子笑了,再大聲說:「直顛直喘的」

施喬紈就開始耐心地說服羊子,讓他別去找白麻子。

羊了就問:「為什麼?」

施喬紈板下面孔,「就是不准你去!」

羊子就追著她問:「為什麼?為什麼?」

施喬紈一把將羊子推進屋裡,把門鎖上了。

羊子失去了自由,就在屋裡號啕大哭。施喬紈不答理他,走遠了。哭了—會兒,羊子不哭了,就大聲叫:「我要出去!我在去找白麻子!」叫了一陣兒,也不叫了,就爬到鋪上。那鋪支在後窗下。羊子就趴在窗台上,把腦袋從窗條之間擠出去朝外掙。

我和馬水清去廁所解小便,看是他,問:「羊子,你要幹什麼?」

「我要出去!我要去找白麻子!媽媽不讓我去!」羊子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外掙,後來被卡在了窗條之間來去不得。

我和馬水清跑過去,用力將窗條向兩旁撐開,讓羊子鑽了出來。

羊子一落地,立即朝白麻子那兒跑。

白麻子聽了羊子的訴說,覺得羊子受了很大的委屈,對施喬紈很惱火,活兒也不幹了,將羊子騎到他的脖子上,往鎮上走去,「我給你買好吃的,買好多好多。」

我們在後面看見了,覺得前面的是—只小饅頭摞在一隻大饅頭上。

白麻子馱著羊子,沿著油麻地鎮的長街,一路走下去,路邊的小販以及行人,都轉過臉來看他們。

夾在羊子褲襠里的那張白麻子的臉,就綻開—臉笑容,問人們:「長得像不像我?」

眾人都說:「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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