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湯庄(5)

杜長明離開油麻地鎮時,只留下一句話:必須抓到湯文甫。

湯文甫開始了漫長的逃亡。

湯庄被派了—個十五人的工作組,大會小會開了數十次,男的女的,大的小的,皆被—一教育到了,湯庄已不可能有—個人家可以收留窩藏湯文甫。他成了一個孤魂,一隻晝伏夜出的狐狸。捉拿湯文甫的告示,貼遍了方圓一百八十里的地方。有人說,湯文甫逃到雲南貴州一帶去了。也有人說,湯文甫還在湯庄的某—個人家。還有人說,他往東北深山老林逃了,人已到了蘇聯。這期間,出現過兩回緊張的捉拿。一回,是從相鄰的公社傳過來的聲音引起來的:「抓湯文甫呀!」這叫聲一路傳過來,就引出無數的叫聲:「抓湯文甫呀!」另一回,是油麻地鎮上的兩個孩子開玩笑引起的。一個小孩挨了另一個小孩的打,就去追他,眼見著追不上了,就跑著大叫:「抓湯文甫!抓湯文甫!」

油麻地立即喊聲如潮。

社會似乎稍微安定了—些。油麻地中學又開始上課了。鎮上到處貼的大字報,幾經風雨,已破破爛爛,如同膿瘡將愈前欲掉未掉的結痂。天空依舊,田野如常,吃喝拉撒睡還是吃喝拉撒睡,只是多了些腐敗,多了些仇恨,多了些虛偽與姦猾。淳樸的鄉村從此再也不能淳樸了。好端端的民眾,眼見著都在往「刁民」的路上邁進。我們經了風雨,現在又睜了眼看著這個經了風雨的世界,把浪漫與天真、稚拙與純情,一寸—寸地遺留在了往日的時光里。

馬水清和我還是經常去吃豬頭肉,但似乎不再是從前的趣味了。那時,我們幾個只是純粹地吃豬頭肉,而現在,心思一邊在吃上,一邊還在與吃無關的其他許多方面。

時間—長,我們將湯文甫也漸漸淡忘了。

暮春,天氣暖烘烘的,整個世界成了一隻大面盆,在發酵、膨脹,散發著甜絲絲的酸味。地里的莊稼呼啦呼啦地長著,河裡的水似乎濃稠起來,甚至連空氣都變得厚重了。人的肉體也在生髮,原先在冬季里覺得空蕩輕飄的衣服,現在變得緊束和沉重了。但我們必須穿著。那時,我們實際上只有兩個季節的衣服:冬季的與夏季的。春季與秋季是沒有衣服的。因此,。春季里只好將冬季的衣服汗津津地堅持著穿到夏季,而秋季里只好「噝噝哈哈」地將夏季的衣BR堅持著穿到冬季。如今,你暮春時穿了一件潔白的襯衫,將領口隨意地開著,再披一件夾克,很瀟洒很舒適地旅遊去,你在車站與船碼頭,會看見成百成千的黧黑的面孔,他們皆穿著黑如濃雲的棉衣,黑脖子上似乎有數不清的衣領,卻就是不肯脫去—件,你會說:中國的鄉下人特別耐捂。殊不知,這耐捂的本領,實際上是貧窮釀下的一種感覺的麻木。後來,我有了錢,我才有了季節。春夏秋冬,冷熱寒涼,我穿的、蓋的,才都有了層次,才覺到了肉體的舒暢。而當我的心情隨了這層次的變化而變得愉悅時,總是想起那個粗糙而遲鈍的從前,再走到車站與碼頭,再見到那些仍在我從前狀況里的人們,就把一種同情湧上心來。

這時節,我們宿舍里的空氣實在難聞,尤其是謝百三那一方散發出的氣味。他的汗真是活活地毀了他,也毀了別人。最近,他又添了一雙尼龍襪子。這汗在膠鞋裡漚著尼龍襪子,製造出一種置人於死地的氣味。

馬水清說:「狗日的謝百三,汗比尿還糟糕!」

這天夜裡,我躺在厚厚的被子里,直覺得渾身濕乎乎的,心裡很煩躁,可將被子一踢開,又覺得涼得不行。蓋蓋,踢踢,踢踢,蓋蓋,很難入睡。大河那邊的田野上,又有一隻野雞在叫,鬧得人心煩不已。我心裡發急,索性起來,到室外去了。外面的空氣很新鮮,我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往宿舍後面的大河邊走去。

一隻野兔在月光下跳躍著。我彎腰撿了—塊泥塊,突然地朝它砸去。它受了驚嚇,就朝灌木叢跑去。我無心捉它,也知道根本捉不住它,但卻有追它一下嚇它一下的慾望,就跟著攆過去。它跑進灌木叢里。於是灌木叢里就響起「嘩啦嘩啦」的聲響。我立即覺得這聲音有點不對頭:一隻野兔是不能碰發出這樣大的聲響的。我大聲問:「是誰?!」

灌木叢頓時安靜下來。

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又問:「是誰?再不回答,我可要砸了!」

灌木叢里又「嘩啦嘩啦」地響起來,先出來—個人頭,緊接著出來整一個人。

「你是誰?」

那人輕聲叫了—聲:「林冰。」

「湯文甫!」

他走到了月光下。那天的月光明如白日。湯文甫的形象讓人永不能忘——他頭髮很長,亂如秋蒿;鬍子拉碴,幾乎遮閉了他的嘴;身上衣服破爛不堪,並且都不合身,細看,那上身穿著的,竟還是—件女人的棉襖。他笑著朝我走過來,牙齒與鏡片就在月光下一閃一閃地亮。

「林冰,你甭害怕。我絕不會牽連你的!」他走過來,朝驚魂未定的我反覆地說。

我和他都閃到了樹的陰影下。我問他:「這些日子,你都庄哪兒躲著的?」

「在離這兒三十里外的蘆盪。」

「靠什麼生活?」

「魚蝦、野鴨蛋,再偷。偷米,偷菜,偷生的,偷熟的,見什麼偷什麼。」

「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寂寞。實在受不了了。想找個人說說話。」

「那可不行。他們在抓你。天羅地網!」

「不怕的。抓去就抓去吧!」

「還是躲吧!」

「躲到何時?」

「你什麼時候藏在這兒的?」

「三天了。很想見到你。昨天,不知你到屋後來幹什麼,正想叫你,你卻走了。」

「這灌木叢會有人來的。你可藏到河邊那隻破船底下。」

「破船?」

「我在哪裡藏過一隻狗。」

他笑了。

我把他帶到那隻破船跟前。他爬了進去,過了—會兒,又爬了出來,「不錯不錯,真的不錯!」

我們談了許多話。主要是他說。他說話的慾望極強,一瀉千里,滔滔不絕。中間又反覆重申:「林冰,你放心,我絕不會牽連你的!」

我再次觀察了他的棉襖後,哧哧笑起來。

他也笑,「跑出來時,都是單衣。這是偷來的,女人的。當時,上面還儘是奶香味,很好聞。大概那個女人正在奶娃娃。你能幫我弄幾件衣服嗎?身上早長虱子了。想把它們都扔掉。」

我說:「行。」

空氣變得很潮濕。霧從田野上浮起來,越浮越濃,最後,竟像滾滾的白煙。我就在這煙霧的掩護下,將謝百三、馬水清等人的衣服都偷了—些,並將自己的兩件衣服也拿了出來,—並送給湯文甫。他說他要看書,我就把凡能抓到手的印了字的東西,塞了一大包,都給他送了去,並告訴他,船上有個小洞,有—束光可照入裡面,正可睡在那兒看書。我給他送去了一張破席,把老師宿舍門口的鐵條上晾著的一條忘了收回去的被胎也給他抱了去……來去四五趟。他不停地說:「林冰,我湯文甫日後湧泉相報!」

第二天,我、謝百三、馬水清都床上床下地找衣服,我還—邊找一邊罵:「哪一個狗日的偷了衣服!」

我常偷偷地去看湯文甫。

這天夜裡,外面又一次喊聲大作:「抓湯文甫呀!抓湯文甫呀!」連油麻地鎮街頭的高音喇叭都響起了這個喊聲。四下里—片「哧嗵哧嗵」的腳步聲。遠處還有緊急的鑼聲。這聲音此起彼伏,從油麻地鎮響徹到天邊,又從天邊響徹到油麻地鎮。秦啟昌帶了十幾個民兵,在油麻地鎮上奔跑,大聲問:「在哪?在哪?」許多人已經睡覺,醒來後如沒頭的蒼蠅,跟著人群—會兒向東—會兒向西。

大河邊上,卻靜悄悄的。

我從人群里隱退出來,轉身跑到大河邊上的破木船下,輕聲喚:「湯文甫!湯文甫!」

「外面怎麼啦?」探出湯文甫的腦袋來。

「你是湯文甫嗎?」

「是湯文浦。怎麼啦林冰?」

我靠在船上,喘著氣,望著天空如夢如幻飄向蒼茫里的游雲。

過了—會兒,從鎮上傳來聲音:「抓住湯文甫啦!抓住湯文甫啦!」

湯文甫摸了摸自己,「我不是在這兒嗎?我不是在這兒嗎?」

過了—會兒,高音喇叭廣播,說這是一場誤會,那個被抓住的湯文甫,是遠地方—個到油麻地鎮串親戚的人,讓大家回去睡覺。

我和湯文甫,就壓低聲音笑了很久。

大約十天之後的一天下午,我們正在上課,十幾個民兵背了長槍拿了麻繩直撲大河邊,從破船下捉住了湯文甫。當天晚上,公安局來了兩個腰裡插短槍的人,銬了湯文甫。他將要被扭上吉普車時,一回頭,在圍觀的人群中看見了我,微笑著朝我點了點頭。

後來,當他從監獄裡放出時,他找的第—個人就是我。見了我,他用勞改鑄成的一雙長滿硬繭的手握住我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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