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湯庄(1)

我將自己整天鎖閉於家中,不願到光天化日之下去。癟著肚皮躺在竹床上,後腦勺枕著交叉著的雙手,兩腿無力地劈開,向兩旁歪倒著光腳板,腦海里常常是—片空白,要不,就總是回憶那—幕幕在紅瓦房中所發生的往事。倒無絕望,只是覺得世界很無光彩,人活著實在不是—件太有意思的事情。少數時候,自己還會誇張地去釀起頹廢與悲哀來,甚至廉價地流出一些冰涼的眼淚。

生產隊已經將我編到—個勞動小組中去了。在無人的屋後,我開始收拾擔泥的柳筐、擔糞的木桶,開始在砂石上磨鐵鍬和鐮刀,並讓母親去鄰居大爺家要回兩雙草鞋。我看到了自己的前程:將在這塊貧瘠無趣的土地上勞作、磨難,直至終了。

然而,人生實際上是根本不可預測的。生存的過程變成了一連串的偶然。就當我要平心靜氣,甚至要死心塌地地做定自己的角色時,大隊幹部忽然送來個通知,讓我讀高中去。我將那通知看了又看,覺得這件事不可能,便冷淡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來人說:「杜長明下台了,湯庄的那個湯文甫奪了權,將錄取的名單重新審核了一遍,刷下去幾個,又補上來幾個。」就這樣—個小小的顛覆,我才進了黑瓦房,並將我未來的歷史寫成了另外的樣子。

湯庄離油麻地鎮三里地,是一個大莊子,幾千號人聚集一庄,一律湯姓。湯文甫曾是湯庄人的驕傲。一九六四年夏天,他考取了本省一所非常著名的大學。當時,湯姓人家都湊了錢,作為他的路費和讀書時的費用。他離家時,是全庄好幾百號人敲鑼打鼓將他送到油麻地鎮的船碼頭的。湯庄人如果在某處聽到有人議論湯文甫上大學的事,就會情不自禁地說:「湯文甫是我們湯庄的!」為了加強榮耀感,還會補上一句,「我家就住在他家後邊。」但湯文甫上學還不到一年,就很丟人地被學校開除回來了。原因是他與班上一個很漂亮的女生做勾當,被班上的幾個男生活活地捉住了。

我認識湯文甫是剛讀初二時,而見到湯文甫卻是剛進紅瓦房的第二天。那天早上,我們正在小河邊上刷牙,就見一個瘦高個的年輕人,肩一聳一聳地從大路上跑過來,樣子像一匹缺料多日但性情十分堅韌並志在千里的瘦馬。他踉踉蹌蹌地跑過來了,倚在路邊的—棵樹榦上直喘氣。這時,我看到了他的細長脖子、肋骨根根的胸脯和鼻樑上架著的一副有著無數圈圈的眼鏡。我的同學中有認識他的,說:「他就是湯文甫。」此後,一年四季,不論春夏秋冬,我天天可以看到湯文甫跑步的形象。他從湯庄出發,穿過油麻地鎮,再繞油麻地中學一周,然後再照原路跑回湯庄。他鍛煉得極有意志與耐心。在運動過程中,他從不與人打招呼,總是將頭高昂著,將目光投向遠方。有一回,我正在路邊走,他跑過來了。當他從我身邊跑過時,我感覺到了一股「呼呼」的涼風。他的喘息聲沉悶而洪大,使人感到了一種積重千年的壓抑。

湯文甫的生活里充斥著濃烈的霉味。他該結婚了,可找不到老婆。有願意嫁的,但因從前學校的那個女孩比著,他便覺得那個願嫁他的女子丑得不能再丑了。後來在遠處尋到了—個,長得還有幾分樣子,但暗路來的消息說這女子有個愛多疑的腦病。照理說,即使湯文甫要她,也含有幾分遷就的意思。但人家女方也從暗路上打聽到了他的歷史,堅決地提出兩條要求:一、湯文甫必須改了偷嘴吃腥的毛病;二、好賴得有一份工作。這前—條好對付,嘴上保證保證就行。這第二條不大好辦了。湯文甫瞄準了湯庄小學—個民辦教師的空缺,先求得大隊的同意,然後再去求杜長明。去時,他也和那些俗人一樣,提了煙酒老母雞之類的東西。但杜長明不太理會他,看也不看地說:「你先回去吧。」竟與別人說話去了。這個過去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就以極大的毅力忍受著這樣的傷害與蔑視,堅持著挺在那兒。這樣挺了幾回,杜長明說:「一個小學民辦教師有什麼當頭!」他就當上了。但結婚並沒有使他覺得生活就有了什麼意義或什麼意思,整個湯庄乃至整個世界都使他感到乏味。他對周圍的一切,皆沒有對話的興趣,於是,他靠讀書看報度日,把那本就近視的度數—日一日地擴大著。沒報沒書看了,他就看一本辭典,一頁一頁地看,吃飯看,與老婆睡覺時看,上茅房也看,看到後來,竟把那些字—個不落地都能說出來在哪一頁上。他哪兒也不去,惟—使他有興趣走動的地方便是油麻地中學。這裡有幾份報紙,還有一些圖書,並且有汪奇涵、邵其平這樣一些人可與他對話。在這種時刻,他就會忘記他至今還住著一間丈把長的小茅屋,他至今還是—個每月只拿六塊多錢其他報酬是以工分計算的小學民辦教師,他的老婆還是個有疑心病且又一字不識的女人,而與油麻地中學的那些教員們談得海闊天空,一副飛流直下勢不讓人的樣子。油麻地中學的教員頗有點忌妒他,都不承認他有學問,只承認他口才好。

但即使是「口才好」,他們也不願變成語言說出來,只是說:「湯文甫的嘴厲害!」因為他們知道,在一般老百姓眼光里,學問這一層是全然看不到的,有等於沒有,而口才卻是衡量—個人有無水平、讓不讓人佩服的惟—標準。這些知識分子,這點小心眼兒還是有的。

大概是因為他經常出入油麻地中學的緣故,他就聽說到了我的作文寫得不錯。一次在路上碰到了我,他朝我點點頭,「你就是那個會寫作文的林冰?」這樣,我們就認識了。他忽然一天奪權之後,在審查油麻地中學的高中錄取名單時見沒有我的名字,就拔出筆來將我的名字添上了,並說了一句:「這個孩子以後可能是個作家。」

被湯文甫首先鼓動起來反對杜長明的就是湯庄。他很巧妙地利用了湯庄人多數姓湯的特點,把湯姓家族史從頭至尾熟讀一遍,然後聚眾煽動:「上下幾百年,這湯家也是出了不少人才的……但自杜長明掌權以來,我們湯家就再也沒出—個芝麻大的幹部。就是—個小小的民辦教師,我都差點跪下來求他了。我們姓湯的在何處得罪了他姓杜的,竟讓他如此與我們姓湯的過不去!……」等湯庄的火點著可成為他的根據地之後,他先在小教這條線上施展了鼓動人心的才華。那小學教師,是最苦悶的—個階層,他—站出來,馬上滿懷激倩地跟上來一大群。然後他把火一把一把地燒起來。那時候,不缺乾柴只缺火。誰敢玩火,那火是點到哪兒,哪兒就會「劈劈啪啪」地燒起來的。我聽東京大學的刈間文俊先生告訴我,中國「文革」的火居然也把日本東京大學點著了,一群造反派把住一座大樓許多日子,只是因為周圍未能起火,後來才自滅了。

油麻地中學的—些師生,開始不太瞧得上湯文甫,不願歸到他的旗幟下,但不久就被他的激情、膽量、智慧與口才征服了。

湯文甫不再是那個穿著破衫、蓄一頭亂髮,每日來回六里地跑得如狗喘息的湯文甫了,而是—副意氣風發、瀟洒萬分、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樣子。那天,他見我與傅紹全在街頭放鴿子,說:「林冰,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玩鴿子!」一時倒弄得我的心很虛弱,把—只鴿子毫無興緻地拋到了天上。

但得天下並不易。油麻地鎮居然也有很多人站在杜長明一邊,死死保他,形勢很不明朗。杜長明說:「一個小小的湯文甫,也算個東西!」依然一副「人種」的形象,甚至比從前還更像個人種。然而大約在我初中畢業前的兩個月,—場大辯論,一下子使杜長明—伙敗了下來。這場大辯論,我倒是目睹了。

當時,大辯論是—種必須的形式。對峙的雙方,若有一方不願辯論,就等於承認失敗了。與後來刀刃相見的武鬥相比,它還算是—種很明亦很高雅的形式。就是這樣—種很文明很高雅的形式,居然也能普及到很不文明亦很不高雅的油麻地鎮一帶的鄉里,這也真是一個奇蹟。

油麻地鎮的這場大辯論的場地設在大禮堂里,對峙的雙方面對面,各佔場地一半,中間只有不到一丈的「界河」。大辯論的消息早三天就貼了海報傳出去了,因此到了這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往禮堂擁去看熱鬧。一些賣糖果、葵花籽、香煙和小泥人的小商販們,早早地就在禮堂外面佔了地方,搭了小棚子,把禮堂外面十多畝大的地方變成了—個人聲鼎沸、塵土飛揚的鬧市。

對峙的雙方人數相等,並且都是選拔出來的,各為八十名。絕大部分人是進不去禮堂的。於是,禮堂的鐵窗外,就像蝙蝠似的掛了許多人。不時地,還會有—個跌落下來,但很快就又有—個補缺。也有為爭—道向里觀望的縫隙而罵娘,甚至動手抓臉的。

辯論於上午八點四十五分正式開始。雙方都是選了又選的能言善辯的「有水平」的人。—辯論起來,還朗點唇槍舌劍的味道。杜長明一方的人,大多為中年人,其中一些是油麻地鎮舊班底的,還有一些是這地方上各行各業的小知識分子。這些人臉色都不錯,許多還發了福,多少都有點官氣,眼睛裡的亮光與這地方上的一般百姓有些不同,流露出姦猾和老謀深算來。湯文甫—方,則青年人偏多,臉色都不太好,瘦弱的為大多數。杜長明一方就顯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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