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紅瓦房(5)

就在這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被八蛋帶領的一伙人攔住了。

八蛋只穿—條褲衩,晃著青蛙—樣的大肚皮,叉開腿站在路中央。他說:「林冰,聽說,你想和人家陶卉好?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什麼東西!」

我想從他身旁走過去,被從他身後跑出來的兩個傢伙堵住了。

「你還忌妒人家杜高陽?你和人家杜高陽是比得了的嗎?」

八蛋說。

「滾開去,讓我走路!」

八蛋說:「你想打架?」說完,就扭住了我的一條胳膊,「小矮子,站起來不過*子那麼長,還想要人家陶卉!」

我一拳砸過去,打在了他的那個大肚皮上。他立即彎下腰去,疼得直咬牙。他帶來的那伙人就一起上來,將我翻倒在地,接著就是—頓拳打腳踢。我徒勞地掙扎了幾下,就再也沒有反抗的力量了。我的兩個鼻孔都被他們打得流出血來。左腿的膝蓋處也被打破,流出來的血沾了一層干土,干土被血弄濕了,黑糊糊地成了爛泥。他們這才放下我。我扶著—棵樹站起來,靠在樹榦上喘息時,八蛋他們又過來了,把我推到了地頭的一個大泥塘;里,然後他們就全撤了。

我爬出泥塘時,渾身上下都是泥。我—瘸一拐地跑到水邊,洗了很長時間,才將自己洗乾淨。我從河邊爬上岸來時,看見喬桉坐在那兒。他回家也是走這條路。我一下子想到,他可能早就坐在那兒了,並且目睹了剛才的一切。他給了我—個喬桉式的微笑,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我沒有回家,在路邊一直坐到天黑,坐到鼻子里的血不再流,然後在黑暗裡走向油麻地鎮,走到傅紹全家,對在燈光下喝粥的傅紹全說:「借我—把彈弓。」

「幹什麼?」

「這你別管。」

傅紹全將一把彈弓放在我手中。

「再給我幾顆子兒。」

「大的小的?」

「不大不小。」

傅紹全就拿了一隻小木盒,從中撿出幾顆不大不小的子兒,又放到我手中,「喝碗粥吧?」

「不喝。」說完,我就離開了他家。

我溜進鎮委會大院,借著院牆和樹木的陰影,來到杜高陽家門前的花壇下。杜高陽家有好幾間大房子,都是公家掏錢,用上等的磚瓦和上等的木料蓋成的,門前是—大塊空地。空地上有一張桌子,但他家的人都沒在桌旁坐著,看樣子,是吃完晚飯了。

有好幾個人來找杜長明,都是請求什麼事情的。杜長明一邊跟他們說話,—邊往前面的會議室走,說今晚還有個會。杜長明走後很長時間,我才終於等到杜高陽從屋內走出來。他躺到了一把藤椅里,用一把芭蕉扇拍打著蚊子,望著夜空一輪明月,很悠閑地開始了這天晚上的乘涼。我忍著蚊蟲的叮咬,在心中盤算著如何狠狠地打擊一下這「人種」的後代。我撥開花壇上的花叢,蹲在那兒,將彈弓在手中舉了半天之後,終於射出去一顆子兒,隨即,我聽到杜高陽「哎喲!——」一聲尖叫,並往後—仰,連人帶椅子跌翻在地上。我立即逃出鎮委會的大門,躥上田野間的小路,向家中跑去。

星期一,我看到杜高陽的左頰上,用蜘蛛網—樣稠密的膠布條貼了一大塊紗布。幾乎快被紗布遮住的眼睛也紅腫了。我不禁有點後怕:萬—射中了他的眼睛怎麼辦?

我當然被首先懷疑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喬桉站出來為我作證,說:「那天晚上,我和林冰是—道走的。路上看人家打架,耽擱了很久,分手時候已經八點多鐘了。」而杜高陽被射擊卻是七點多鐘的光景。

很快,我們就畢業了。關於以後的情況,校長汪奇涵在畢業生大會上說:「會不會還有高中?你們中間又有誰能上高中?怎麼個上法?在家等通知吧!」

我在家中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將近—個月,終於聽到了消息:高中還辦,但不考試,只由貧下中農推薦,然後由鎮黨委和油麻地中學審查、協商後再確定錄取名單。我自然渴望著進人黑瓦房,於是就央求父親求一求大隊書記,讓大隊將我推薦上去。當小學校長的父親,為了兒子的前途,竟丟掉全部斯文,用一隻麻布袋裝了兩隻老母雞,去了大隊書記家。大隊書記看著地上的麻布袋裡有小生命在亂動,就對父親說:「我們大隊不推薦林冰,還推薦誰呀?」我高興了一陣,可心中依然不安,一日一日地盼望著最後的結果。

又熬了將近—個月,有人傳來消息,說錄取名單已張榜公布在油麻地中學辦公室外面的大牆上了。我問傳消息的人有沒有我的名字,他稀里糊塗地說不清楚。我就—路風樣地跑到油麻地中學。牆下擠了很多人,我拚命擠進去,尋來尋去,終於沒有能夠棚口紅榜上尋覓到我的名字!那一刻,我幾乎要癱軟了。我低垂著腦袋從人群里往外走時,人們不知是可憐我還是出於其他什麼心理,居然給我讓出一條路來。

我走到了那口恐怖的荷花塘邊,正要坐下來,劉漢林走來了。他也沒有被錄取。他—聲不吭地在我身邊坐下。我們聽到遠處辦公室的大牆下有—個女生哭了起來,心中也不免酸溜溜的。

「有馬水清嗎?」我問。

「有。」

「有謝百三嗎?」

「有。」

「有姚三船嗎?」

「有。」

「有陶卉嗎?」

「你沒有看見?」

「我只管找自己的名字,頭昏眼花的。」

「有陶卉,當然有。」

我看了一眼劉漢林,覺得我倆是被人拋棄了的再也沒有什麼用處的東西。

坐了很久,劉漢林說:「以後,你常到我家去玩吧。」

「欸.你也常去我家玩吧。」

「欸.」

我們—起走到通往校外的大路上。路口,馬水清他們幾個早等在那兒。他們很少說話,半是高興,半是難過。

馬水清說:「到宿舍里坐一會兒吧!!」

我說:「我要去的,我的那把胡琴還掛在宿舍的牆上呢。」

於是,我們又—起回到了那間宿舍。

我們之間彷彿都一下子變得生分起來了,各自都在找話說。

「你們什麼時候開學?」我問謝百三抹了—把汗,說:「聽說還有—個多月。」

「過些日子,柿子就熟了,別忘了去吳庄摘柿子。」馬水清對我說。

我答道:「欸。」

劉漢林說:「林冰,我們走吧。」

馬水清他們幾個—直將我和劉漢林送出油麻地中學的大門。

畢業那年,我虛歲已十七。那是—個難熬的暑夏。暑氣使我的眼角上長了—個癤子,至今傷疤猶在……

—九九三年五月十八日動筆於北京,

一九九四年—月二十八日於東京寫成初稿,

其時,正逢東京的夜空飄著漫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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