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紅瓦房(4)

一連幾天,我沒有怎麼出宿舍門。當時的心情,真好比是—個小公務員被上司叫去,當了那麼多人的面,說要給他—個處長乾乾,這消息婦孺皆知了,他客也請了,甚至到處長辦公室的椅子上都試坐了幾回了,就連說話都有了點處長的腔調了,卻又得到通知,說那個處長給別人幹了。於是,他難堪、悲哀得想一頭撞在電線杆子上。

偶爾走出一次宿舍門,還在路上碰到了陶卉,頓覺自己矮小不堪。她仍然是那樣微笑著,誰也不看地走過去了。

大約過了—個星期,我才從那難堪與悲哀中解脫出來。這天晚上,油麻地鎮有一個從外地請來的文藝宣傳隊在大禮堂里演出。我便和馬水清他們幾個一塊兒看去了。那個文藝宣傳隊的演出水平還不及油麻地中學文藝宣傳隊的水平,看了—會兒,覺得無味,馬水清說一聲「走吧」,我們幾個就一個個擠出了大禮堂。

回學校,必得從陶卉家門口過。我沒想到馬水清他們幾個已有預謀,在馬水清和劉漢林各將一隻胳膊放在我脖子上時,我還以為是個親密的動作,心裡挺舒服。走到陶卉家門口時,這兩隻胳膊突然收緊了,謝百三也一把抓住了我的褲腰,三人一起用力,將我朝陶卉家的門口推去,並大聲地朝屋裡喊:「林冰來啦!林冰來啦!……」我拚命掙扎,卻敵不過他們,便推搡著還是—寸一寸地挨近了她家的門。那門縫裡漏出燈光來。我真恨不能要咬馬水清了,又咬不著。當時掙扎的感覺猶如夢魘,想逃跑,又跑不動,心中壓抑之極,渾身立刻大汗淋漓。

他們鬧得太過分了,屋裡忽然響起陶卉母親的罵聲:「誰家有娘養無娘管的,你們若喜歡他,就把你們的妹妹,要不就把你們的姐姐嫁他!……」而且這罵聲是朝門口過來了,馬水清他們立即鬆了我跑掉了。我彎下腰來,在黑暗裡找著一隻剛才被他們踩掉了的鞋。那門突然拉開。我掉頭一看,只見陶卉的母親端了一盆水站在門口。她朝跑著的馬水清他們繼續罵著,看也不看就將一盆水隨手—潑,正潑在我頭上。我水淋淋地蹲在那裡,—聲不吭。她將門關上了,我找到了那隻鞋,也沒穿上,一手提著,狼狽地走向學校。

我沒有立即回宿舍,而是跑到小河邊上,脫了衣服,在河中浸泡了很長時間,並站在水中將衣服都洗了一遍,然後擰乾,帶濕穿上,回到宿舍。見了馬水清,我冷著臉說:「誰以後再提陶卉,就說明他自己想跟她好!」說完,我鑽進蚊帳,再也不說—句話。

大約在走出紅瓦房之前的十天,馬水清抱了一隻肚皮癟癟的籃球,跑進宿舍對我和劉漢林說:「走,打籃球吧,打—場少一場了。」

我和劉漢林都說:「好。」三人一路上又拉了幾個人,—起來到籃球場。但籃球場又被杜高陽他們佔了。我們幾個就很掃興。劉漢林對著場內叫:「你們雙方聽著,誰渝了三個球,誰就下,大家輪著玩!」

杜高陽,杜長明——人種的兒子,雙手叉在腰間(他酷愛這個領袖式的動作),朝我們不屑—顧地看了一眼,跑動著,朝一個搶了球的同伴大聲叫著:「給我!給我!」誰搶了球,他都這麼叫著:「給我!給我!」與杜長明相比,杜高陽是—個退化了的人種形象。他長得很高,腿與上身的比例似乎不很合適:腿太長,上身太短,走路時總讓人聯想到踩高蹺。他有兩片厚厚的發烏的嘴唇,有一對短小、眼珠微凸的眼睛。我倚在球架的術子上,斜眼看著這個人種的後代那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心中十分不自在。

戰不幾回合,杜高陽他們連丟了三個球,這時,我們幾個便都走進場內。

杜高陽問:「你們要幹什麼?」

劉漢林說:「什麼幹什麼?剛才不是說好了的,哪一方輸三個球就下場嗎?」

杜高陽雙手叉腰,歪著脖子,「誰答應你們了?」他還特地瞟了我一眼,從他的同伴手中抓過球去,說:「繼續打!」他們就又打了下去。

我們幾個只好退到場外等著。

杜高陽他們對方的—個隊員,一時無球得手,借空走到我面前,「不是我們不願意和你們打,是杜高陽他們不肯下。我們也沒有辦法……」

馬水清倚在球架柱子上,掏出小鏡子來照著。

杜高陽依然叫著:「給我!給我!」

那個隊員沒有給他球,自己投籃了,但沒有投中,球落入對方手中。於是,杜高陽就跑上前去,對那個隊員指手畫腳地指責了—通。

有—個隊員終於給了杜高陽—球,但他沒有接住。球從他手中滑脫出來,滾到了馬水清的腳下。馬水清用腳將球定住,一直等杜高陽走近了,才突然飛起—腳,將球踢給了我。我也用腳將球定住,見杜高陽走過來了,才很瀟洒地踢起「足球」來。他緊緊地攆著。我見他快追上了,一腳將球踢進了一口爛泥塘中。這下,他不依了,抓住我的衣領,要我將球撿起來。我說:「好好好,我給你撿,我給你撿。」他這才鬆了手。我沒有很陝去撿,等球場那邊的人差不多都走過來了,才走到泥塘邊上去。我將球在泥塘里反反覆復地滾動了一番,直到上面全都沾了臟乎乎的爛泥巴,才從泥塘里將它撿起來。我朝杜高陽一步一步走去。在那十幾步遠的距離里,我一步—步都走得十分結實。我用雙掌夾著齷齪的泥球,直走到他跟前,說了聲:「給你!」同時突然將球猛一推,十分有力地砸在了他的臉上。他搖晃了一下,差點沒跌倒下去。球滾到了人群里,人群一下炸開了。杜高陽—臉泥巴,像個小丑—樣站在眾人面前,許多人憋不住捧腹大笑。他朝我撲過來,馬水清、劉漢林等,一字排開,將我擋在了他們的屏障之後。他們不住地沖著杜高陽嚷:「你想幹什麼?你想幹什麼?」杜高陽見沖不開這個屏障,就踮著腳看著我,「林冰,你等著!」說完,去河邊洗臉去了,後面跟了兩個跟屁蟲。

我們也沒有再打球,去了鎮上。一直到吃完豬頭肉,我心中仍然很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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