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柿子樹2(7)

馬水清家的院門外給人煥然—新的感覺。通往汲水碼頭的青磚小路兩旁,原是沒膝的雜草。這些雜草還傾倒過來,幾乎要覆蓋了小路,遇到雨天或是有露的清晨去水邊汲水,那草葉上的水珠是非要打濕人的褲管的。現在,這些雜草皆除去了,露出黑油油的土來,那條隆起的青磚小路在陽光下很清晰地蜿蜒,彷彿一條很大的青鰻在往泛著漣漪的湖面河游去。

院子里也被好好地收拾過了。牆角上,那些陳年枯葉不見了,就連磚縫裡那些細小的雜草也被一根一根地拔凈了。牆上,從前掛了許多不能再用的蘆葦葉以及竹籃、柳筐之類的東西,全被一一摘去了。堆積在夾巷裡的廢磚廢瓦,也都被清除了。總之,—切多餘的、使人產生衰敗感覺的東西,皆被掃地出門。

馬水清踏進這個院子時,正是上午十點鐘陽光朗照之時。望著這個他平素不在心上的家,馬水清靜靜地站在院中,一時失了言浯。

爺爺從屋裡走出來,「你們兩個回來啦?」他見我們在打量院子,就說:「這是舒敏來收拾的……」

進屋一看,屋裡也被收拾得面目—新。那些拂去灰塵的紅木傢具,顯出了貴重的品性。西房裡的那頂蚊帳,不知有多少年不洗了,幾乎成了黑色,竟也被洗得雪白如新。床上的被單洗凈後,疊成長方塊,正散發著肥皂與陽光混合的氣味。

我和馬水清一人搬了—把椅子,坐到院中的柿子樹下。爺爺就不住地向我們訴說:「我叫她別收拾,她說,這個家要是收拾出來,是個很好的家,讓它亂著,可惜了。你們在學校的這些日子,她差不多是天天要來的。前天,她還幫著我,在柿子林里鬆了—天的土……」

晚飯後,馬水清說:「我們去看看她吧。」

「你的頭不暈了?」

「好了—些。出去走走反而好。」

見到舒敏時,她正在給學生批改作業。看見我們,她顯得很高興,說:「這間屋子小,太熱,到屋外坐著吧。」說著,要往外搬椅子。

馬水清說:「還不如沿著庄後的路走一走呢。」

我附和道:「也好。」

舒敏想了想,說:「好吧。」

我們三人,便走向庄後的那條桑麻野道。此時,田野的麥子正在成熟,開鐮的日子就在眼下。浸了露水之後,這夜晚的空氣里,便瀰漫著濃濃的麥香。最後的幾片雲彩過後,那月亮全露出來,照了這似乎無窮的麥地,泛起—片淡淡的金光。遠處的林子里,布谷鳥正啼囀著飛向天邊。田野上,沒有遮擋,空氣遠比莊子上涼爽。

馬水清似乎有什麼心思,一路說話不多,反倒是我與舒敏說了許多話。

再往前走,就是—座廟。在—年前,它被人毀了,只留下—些殘垣斷壁,在默默地受著月光的照耀。

我們三個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應該把你的簫帶來。」我對舒敏說。

「下次再到這兒,我就一定把它帶來。」

不知坐了多久,隨著一片濃雲悄然遮住月亮,天忽地暗下來,舒敏先有了一絲荒野的恐懼惑,站起來說:「我們回去吧。」

我們把舒敏送回莊子上,分手時,馬水清說:「我家西廂房空著,你要是覺得一人守著學校太冷清,就搬進我家西廂房去住吧。」

過了—會兒,舒敏說:「讓我想想吧……」

兩天後,爺爺從大莊子上割肉回來,說:「我遇見舒敏了,她說,她願意搬到我們家西廂房來住。」

我們很高興,立即打開早已收拾好的西廂房,並找了吳大朋,當天,就將舒敏的東西全都搬來了。

外面呈現出一派向晚景象時,馬水清說:「都收拾好了。」

舒敏的臉上飛過—片淡淡的紅色。她將背朝著我們,打開她的箱子,從裡面取出兩塊新窗帘來,將它們分別掛在前後兩個原沒有遮擋的窗子上。

當這兩塊杏黃色的窗帘拉開後,這空寂了多年的屋子,立即洋溢出生命,並給人—種說不清的意味。

搬了半天的家,我們都感到有點疲乏了,吃完晚飯,洗了澡,就拿了席子,搬了躺椅,到院門外的大河邊上乘涼。這天晚上,有微涼的西北風吹來,把白天的暑熱一下驅凈了,躺在河邊的高地上,全身心感到舒坦。

河水因夜色的蒼茫似乎浩大起來。偶爾駛過夜行的木船,那隱隱約約的帆,如同夜空下飛行的倦鳥的巨翅。似乎能看見對岸,但也不過是煙樹迷離,村落恍惚。只有那些微紅的燈火向人說明著,岸那邊還有一個無垠的世界。幾隻忘了歸路的家鴨,在蘆葦叢里棲息著,不知是受了魚的驚擾還是受了小動物的驚嚇,拍著翅膀,朝河心游去。後來,就聚浮在遠離岸邊的水上,發出—種無家可歸的鳴叫。再後來,就游遠了,「呷呷」的叫聲響了許久才終於徹底消失。

舒敏望著大河說:「我小時候,出門就看見水,無邊無際的大水,白茫茫的一片。很遠很遠的地方,才有一些小村子,青螺那麼大,鑲嵌在水上。我無處可走,也無處可玩,就守著水。想起來,那日子,好可怕的。有一天,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一隻賣藝的船。那船上有個大叔會吹簫,我就總待在水邊上聽他吹。

船要開走的那一天,他將那簫留下來,對我母親說,這孩子,太寂寞,就讓這簫給她一點樂趣吧……「

我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夜大概很深了,睡夢裡,我又聽見了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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