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柿子樹2(6)

剛進入夏季,天就熱起來。太陽一出來,就顯得很有力量。

天空總是散射著炫目的光亮。萬物的生長,因了這熱氣,便變得很生猛。大路兩旁的白楊樹,看著看著,就技葉茂密起來,蒼綠起來,大路就罩了黑黑的濃蔭。宿舍門口的小河邊上,那柳樹的萬根柔條,因綴滿了葉子,不再像春季那樣輕飄了,若無大風,總是不動地垂掛著。水面上的那些植物,一日一日地蔓延,不幾日就將河面覆蓋了。用水的地方,被撥開—塊,於是水面上就像有了—個窗口。那水是深藍的,陰涼的,叫人禁不住想撩起來擦一擦汗津津的臉。

這季節,教室與宿舍都是難熬的,我們幾個便常常到戶外去,或在河邊的樹蔭下扔一張草席,躺在上面看書,或找一隻船,到大河上去嬉鬧,觀望河上的忙碌。學校幾乎不怎麼上課,即使上課,一個個也心不在焉,課堂紀律很亂,老師也不說什麼,彷彿天下課堂本就如此。雖有時覺得無聊,可很多時候倒也覺得很清閑,很快樂。中午時分,那太陽,熱烘烘的,頭頂上籠了—個金質的天蓋,見著那些種田人戴著草帽,赤著脊樑,在田野上悶聲不響地做活,倒覺得在一片陰涼中的自己,這樣活著,真是擁有了一份可愛的幸福。

這天上午,我、馬水清、劉漢林三個正在河邊的柳蔭下垂釣,謝百三汗淋淋地跑來了,說:「告訴你們一個特大新聞!」

馬水清頭也不抬,「你還有新聞!」

「不聽拉倒!」謝百三抹了—把汗,隨手—甩,我們的頭上就像掉了一陣雨點似的。

「說,快說!」我和劉漢林都扔下了漁竿,半催半央求著謝百三。

謝百三說:「高三班的那個王維一不能再待在文藝宣傳隊了!」

「為什麼?」我問。

「你們還沒聽說嗎?他……」謝百三看了一下周圍,壓低聲音說,「他跟林芳睡覺!」

馬水清丟下漁竿,側過身子聽著。

謝百三說:「林冰,你是宣傳隊的,你還能不知道嗎?你們夜裡排練節目,有時要到點把鍾,結束後,是不是總是王維—送村芳回家?」

「林芳家離鎮子大約有一里地,要過一片很荒涼的地方,夜裡,她不敢獨自—人回去。」我說。

「天天送,天天送,就送出事來啦!」

「在哪兒在哪兒?」劉漢林著急地問。

「在大草垛底下。」

「是怎麼知道的呢?」劉漢林又問。

謝百三說:「你問林冰,林冰知道。」

「我怎麼會知道?」

謝百三說:「陶卉沒告訴你?」

我拿起漁竿就要捅謝百三。

謝百三說:「林芳懷孕啦!她跟陶卉是好朋友,就央求陶卉幫忙。陶卉就求了她老子。那個打胎的朱醫生壞,偏追問林芳和誰睡覺了,林芳只好說了。消息就傳出來了。」

我說:「這大概是瞎傳的吧?」

謝百三說:「林芳前一段時間說有病,沒能來宣傳隊排練,是不是事實?」

經謝百三這麼—提醒,我真的相信了。

「那學校又是怎麼知道的呢?」我問。

謝百三說:「這個消息不知是誰告訴口水龍的。什麼風到了他耳朵里,還能不擴散得什麼人都知道嗎?」

「學校把王維—開除出宣傳隊時,是怎麼對他說的?」我又問。

謝百三糾正說:「不是開除,是讓他離開。因為只是傳來傳去的,誰也沒有當場抓住人家。汪奇涵對邵其平說,既然外面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再讓王維—待在宣傳隊,影響不好。」

馬水清又去釣魚了,我、劉漢林和謝百三,還在津津有味地咬嚼著這個話題,心裡很有要弄清楚—切細節的慾望。謝百三為自己先我們掌握這—消息很是得意,就像他有家財萬貫,而我們一貧如洗,要靠著他施捨—樣。不知是他真的聽說的,還是他想加強他的「萬貫家財」的感覺而臨時想像編織的,他居然說出許多細節來,甚至說到林芳在手術台上褲子都脫了,那朱醫生卻追問著不肯下手。說這話時,謝百三臉上大汗淋漓,彷彿是他給林芳打的胎。我們也聽得心一蹦一蹦的,面赤耳熱。

馬水清說:「謝百三,滾你媽的蛋!好像你當時貓在—旁偷看了似的!」

謝百三不好意思起來,「我也是聽他們說的。」

白麻子敲響了午飯鍾。馬水清說:「不釣魚了。各人拿了自己的飯,去鎮上吃豬頭肉吧。」

在鎮上,我們遇到了許—龍。他見了馬水清說:「馬水清,你可有三天不來我理髮店玩了!」

馬水清笑了笑,拉了我們,直朝熟食鋪走去。

下午,我在校園裡遇見了王維—。王維—是油麻地中學學生中最風度翩翩的—個人,皮膚白凈,眉毛黑漆漆的,說話聲音尤有魅力。加上他會些文藝,家中又開了一爿雜貨鋪,平時是很自足很瀟洒的。而現在我所見的王維一,沒了往日的那份光彩與情調。見了我,他很不自然地朝我點點頭,靠著路邊走了過去。

上完下午的最後一節課,全班同學還沒有—個走出教室時,丁玫突然走了進來。劉漢林輕輕叫了一聲「馬水清!」我正要拿馬水清取鬧,只見丁玫徑直朝馬水清走過來。教室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丁玫一直走到馬水清面前,緊閉著嘴朝馬水清看了一眼,然後將厚厚一疊信摔在馬水清的課桌上,說:「馬水清,請你以後少給我寫這樣的信!」說完,蔑視地撇了撇嘴,掉過頭去,走出了教室。

許多心人把臉扭過來,偷偷地著馬水清。

我瞥了一眼,瞧見馬水清在用牙一下一下子地咬下嘴唇,臉上的表情極尷尬。

教室里無聲了很久之後,人們開始—個—個地往外走。走到還剩下一半時,教室里忽然響起了悠揚,悅耳的笛子聲。我往前—看,喬桉正倚靠在講台上,形象極優雅、表情極愉悅地在吹著笛子。此時此刻,他彷彿站在了一片銀藍的天空下,透過清澄萬里的空氣,讓柳絲撩拂面頰,聽枝頭小鳥在啼囀,然後帶著一份舒坦、快樂的心情,把一管笛子吹得萬分地抒情,萬分地歡暢。那笛音忽如春風中的風箏,一去千丈;忽如夏日陽光下亮晶晶的雨點,丁冬冬急急地落下。我第一次發現,這喬桉的笛子原是吹得很出色的。

人又少去許多。

我看到喬桉在偶然—轉臉時,眼中閃過—絲嘲弄。

馬水清用微微發顫的手把那一疊信(我從未想到他已給丁玫寫了那麼多信)拿起,放到書包里。

教室里沒有幾個人了。

喬桉依然吹著笛子。

馬水清朝門外走去。

喬桉的笛聲似乎更響更明亮了—些。

馬水清沒從講台前面往門口走,卻繞了—個小彎,偏要從講台後面往門口走。這樣,他就得從橋桉的面前經過。喬桉如處無人之境,自然不會去讓開—下。馬水清大步走過去,並將肩在喬桉面前甩了一下,笛音突然停止,隨之而起的是笛子被碰落在地上的聲音。那笛子落地後,骨碌骨碌地朝門口滾去。馬水清瞟了一眼地上的笛子,然後裝著沒看見的樣子走過去,—腳用力地踩下去,就聽見「噼啪」一聲,笛子被踩裂了。喬桉沒有瘋了一般衝上去扭住馬水清,卻看著馬水清的背影消失於教室門口,才跟了出去。正當我們幾個也要走出教室時,喬桉突然一個返身,「咣哨」將門拉上,並極迅捷地用那把掛鎖將門鎖上了,將我們關在屋裡。我們立即撲到窗口,抓著窗條,徒勞地朝門外望著。

只見喬桉衝上去幾步,一把就揪住了馬水清的脖領,喬桉—旋身體,馬水清便失去重心,隨了喬桉的力量打著旋兒。喬桉一鬆手,那力又改變了方向,直將馬水清往後推去。馬水清撞在一棵白楊樹榦上,跌倒在地。未等馬水清爬起,喬桉又猛撲過去,雙手揪住馬水清的一頭好頭髮,將他拎起。這馬水清真是—枚糠心蘿蔔,全無一點力氣,只用腳踢了幾下喬桉的襠下,還踢虛了。

喬桉將馬水清的腦門對著樹榦,但並不立即去撞擊,就那麼讓馬水清的腦門對著樹榦若即若離地待著。

謝百三在窗口大聲叫著:「喬桉,別動手,有話好說!」

謝百三這一叫,在喬桉聽來,卻等於是:「喬桉,快動手,無話好說!」只見他揪緊了馬水清的頭髮,將他的腦門嘭嘭嘭地;朝樹榦磕去,樣子很瘋狂,很開心。

馬水清叫喚了幾聲,堅強地忍住了。

喬桉收拾安馬水清,拍拍手,回家了。

我們終於從後窗跳出來時,馬水清已癱坐在樹下有一會兒了。他低著頭。我們蹲下來問:「要不要去醫院?」他搖了搖頭,依然低著。我們幾個就蹲在地上陪伴著他。

天黑下來時,他靠著樹榦站起來。他的額頭凈是血,但已經風乾了,呈紫黑色。他說:「不要緊的。」我們把他扶回宿舍後,他就倒在床上躺下了,晚飯也沒有吃。夜裡,他對我說:「林冰,我頭有點暈。」

第二天,我向邵其平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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