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閣樓(7)

沒想到僅隔兩天,大顧庄的那戶人家的兩個兒子就找到了傅紹全家。哥哥二十多歲,弟弟十八九歲,高高大大,血氣方剛,又很有心計。他二人先裝作閑人,在傅紹全家周圍轉悠,等徹底弄清楚了傅紹全家的鴿舍里關著的就是他家的鴿子之後,把幾個早等在熟食鋪里的同村人叫出,如同打家劫舍—般真取傅紹全家。到達之後,那哥哥派弟弟等二人先把住鴿舍,他和幾個人便站在傅紹全家門前的街上大嚷:「傅紹全偷人家鴿子呀!」此時,正是油麻地鎮的熱鬧時候,不一會兒,就站了半街黑壓壓的人。

傅紹全那天跌壞了腰,正在床上躺著,聞聲跳出後窗,直奔鴿舍,想把那些鴿子轉移他處,但已遲了。見那人家來了許多人,且又都是些滿臉惡氣的人,他便鑽進一條小巷,往鎮外逃去了。

那哥哥讓弟弟將鴿舍中的鴿子全都捉住,放進兩隻大籠子。

然後兄弟二人將籠子高高舉過頭頂,大聲說:「這就是我家的鴿子,是傅紹全前天夜裡偷的!」轉著身展示於人。接著,那哥哥朝他帶來的一幫人一揮手,「傅紹全這個王八蛋,他純粹眼瞎了,偷鴿子偷到了老子頭上來了!給我砸狗日的家!」那幫人便旋風一般撲進傅紹全家,只眨眼的工夫,便將傅紹全家砸得一塌糊塗:窗戶踹下來了,灶台推倒了,銅匠擔子摔到了街上……

傅紹全的母親從閣樓上衝下來,先是求人家住手,見求不下,就抱住人家胳膊,糾纏了一陣,卻被人家甩脫,摔在地上,便大聲哭起來。小蓮子早嚇哭了。

霍長仁挎個竹籃子正好到鎮上來買魚蝦,問人:「是誰家?」

有人回答:「是傅紹全家!」

霍長仁匆匆走過來,人群就分開一條道,讓他往前走。他看了一眼傅紹全家的情景,轉身對後面的人說:「這幾個小狗日的是哪兒來的?油麻地鎮的人都死光啦?啊?!」那人群愣了一下,立即有不少人朝大顧庄那幾個小子衝過去。大顧庄的—個挨了油麻地鎮的人一拳頭之後,一眼看見了霍長仁,忙對自己人說:「霍長仁!」那伙人—聽,丟下那兄弟二人,在—路的拳頭下先倉隍地跑了。那兄弟二人丟下鴿籠,也想跑掉,卻被油麻地鎮的人包圍住,遭到一陣拳打腳踢。霍長仁威嚴地站在那兒紋絲不動,說:「再打!」那弟弟撲通跪下了,便得到了饒恕,爬起來趕緊跑掉了。那哥哥還使性子,又被—陣拳打腳踢之後,霍長仁讓人捆住,送到了鎮委會。

人群漸漸散去了。

霍長仁看了看傅紹全的母親,說:「莫哭了。這事沒有完!」便走開了。

傅紹全在我的宿舍里躲了一天才回家。他母親見了他,倒沒有罵他,只是哭哭啼啼地說:「你還回來幹嗎呀?你死在外面拉倒啦……」

第二天,大顧庄的那戶人家的父母親一早就來到傅紹全家。

那母親上了閣樓,就在傅紹全母親的床前跪下了,「大姐呀,實在對不起呀,這兩個畜生呀,怎麼能這樣糟蹋你家呢?我……」

傅紹全的母親坐在床邊哭起來。

這樓下,那父親拎了兩籠還在街上放著的鴿子對傅紹全說:「大兄弟,這鴿子你留著玩,誰玩還不—樣?我本來就不想讓他兄弟二人玩這鴿子了……」

早飯後,大顧庄又來了幾個人,幫助傅紹全家收拾門窗與屋子,打壞了的修理,修理不好的買新的,買不到新的賠錢,到中午時,朋傅紹全家收拾成原樣。那父母親還是抱拳作揖地—再向傅紹全的母親道歉。鎮上,又有許多人遠遠地站著看,有小聲說話:「這個人家,自己拉的屎又得自己吞下去。」「不敢唄……」

下午,那哥哥被放了。這小夥子也算是個人物,出了鎮委會大院,不往家走,卻往傅紹全家跑。到了傅紹全家門前,他跳上街旁一個肉案子,大聲喊:「傅紹全,你出來!」

傅紹全—想自己是個男子漢,已受到好大的侮辱了,便走出門來。

街上又擁來許多人,指望著這場戲再續出—個波瀾。

那哥哥指著傅紹全說:「你狗日的聽著,我們可不是陷你!

你狗日的算什麼東西?你狗日的,褲襠里白有個東西!還好意思在他媽人前活著!是我,往牛腳坑裡撒泡尿,淹死自己拉倒!

他扒開衣服,露出胸膛來,大聲叫:「老子誰也不怕!現在不是從前!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是新社會,誰還有種再砍人頭!……」

傅紹全的母親一直沒有走下閣樓。

傅紹全抓了一把菜刀出去,被人攔住了。

那哥哥不怕菜刀,「嘻嘻,你小子不會砍人頭!學學吧,送方便的!人頭這麼砍!」那哥哥身體極好,且又高高地立於肉案上,彷彿站在舞台上亮相的演員,扭過身子,瀟洒地做了—揮劈大刀的造型,還在嘴裡發出一聲令人恐怖的聲音:「嚓!」

那哥哥的父母追來了,將那哥哥從肉案上拉下來;做父親的揚起巴掌,抽了他一記耳光。大顧庄的人就拚命將那哥哥往回扯。那哥哥還是大聲叫著:「傅紹全,狗日的,我們不是怕你……」叫了—條街。

天黑了下來。

街像墳墓一樣安靜。

傅紹全家也像墳墓—樣安靜。

我看見傅紹全站在黑暗裡,像一具沒了生命的軀殼,在冰涼的晚風中晃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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