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藍花(2)

一支支串聯的隊伍如同遠去覓食的鴉群於日暮時歸來那樣,陸續回到了油麻地中學。在大世界裡走了—遭,—個個皆有了異樣的心思和神情。從鄉民們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他們已感覺到了這—變化。他們預感到了,往後的日子裡,總會發生一些事情的,便—個個用興奮而擔憂的目光看著學生們。我們確實很想做一些事情,心像春天的貓鬧得慌。高中部的學生很快就動手了。

高三(一)班的—個男生將物理老師的帽子從禿頭上抓下來扔在地上,「狗娘養的資本家的禿兒子!」另一個男生就把帽子撿去,背沖女生們往帽子里撒了一泡尿之後,又濕淋淋地摔到物理老師的臉上,嘲弄地說:「這就是你所說的拋物線!」

鎮上的八蛋和他的哥哥們也嚷嚷著要造反了。

初中部的勢頭不及高中部的猛,喬桉頗為掃興。他在教室里走,無緣無故地發脾氣,—腳將一張凳子踢倒了。覺得心裡還是不快,又將一張課桌推翻了。他咬著牙,手抓一把非常鋒利的刀,將刀尖深深地扎入很光滑的乒乓球桌面,然後不動聲色地往前劃著。王儒安正巧路過這裡,見這番情景,直覺得喬桉不是用刀子在劃乒乓球桌,而是在劃他的皮肉。可他又不便發作,只好站在一旁冷眼旁觀。喬桉又把四五大瓶墨汁「咕嘟咕嘟」倒進—只小鐵桶,找了—把排筆,在乾乾淨淨的牆上亂塗亂抹,彷彿一口氣要將油麻地中學整個弄成腌臢不堪的樣子。一直跟著他的王儒安終於發作了,一把將喬桉手中的筆奪過扔掉,並踢翻了墨汁桶。喬桉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就上來抓住王儒安,以自己為軸心旋轉起來,王儒安體輕力薄,跟著旋轉,速度快時,竟然雙腳離地。喬桉突然手—松,王儒安便跌坐在地上。喬桉—踢地上的墨汁桶,說:「你以為你還是校長哪?」說罷轉過身,揚長而去。

我們都有直覺:喬桉肯定要做出什麼事來。

—天,楊文富很驚慌地問我們:「誰看到我的日記本了?」

問誰,誰都說沒看見。

楊文富就一個桌肚一個桌肚地找。

坐在講台上椅子里的喬桉突然說:「別找了,你的日記本在我這裡。」

「你為什麼拿我的日記本?把它還我!」

喬桉一拍桌子,「滾你媽的蛋!還你?還你個狗屁!你日記里都寫些什麼了?啊?」

「我沒有什麼。」

「沒有寫什麼?你再想想!」

「就……是沒有寫什麼。」楊文富完全蒙了,那木獃獃的亦很沒把握的樣子,讓人覺得他連有沒有這樣—本日記本都不能肯定了。

喬桉走上講台,把那本日記本高高舉起,向我們通報:「楊文富特反動!」

楊文富的日記本已被喬桉仔細看過,喬桉在上面畫了許多紅杠。記得楊文富寫了這樣—-段:「……夏天,一條很瘦很瘦的老牛,在雨幕里啃著青草……」喬桉在一旁畫了—個大問號,—個大驚嘆號。批判楊文富時,喬桉說:「地主柳子楊文富,誣衊貧下中農養的牛!」並責問楊文富,「難道你們家原先養的牛是很肥很肥的嗎?」楊文富不及思索,竟然脫口而出:「是的,我們家原先養的牛很肥很肥。」於是挨了喬桉一腳。

楊文富不能回家了,他被看了起來。喬桉們天天圍攻他,他就結結巴巴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喬桉嫌他話說不清楚,就讓他寫下來再念。他寫得很認真,有時還向我求教用一個什麼標點符號。他念得也很認真,像朗讀課文。這使喬桉們十分反感,就朝他拍桌子,並向他發狠,要揪他到鎮上示眾去。他一聽就哭了,用手背不住地擦眼淚。擦著擦著,竟忘了這是在批鬥他,而把喬桉們的行為看成了平素那種—般的欺負人,竟然惱火起來,要跟喬桉們打架。直到挨了幾腳,被罵了幾聲「地主狗崽子」之後,他才忽然記起自己現在是個罪人,於是老老實實地把頭低了下去。喬桉們累了,就讓楊文富站在凳子上,叫他反省。有一回他站困了,從凳子上撲倒下來,把臉摔破了。

一直沉默的夏蓮香跑過來,將楊文富扶起,並把尋塊乾淨的手帕掏出來,給他擦去血跡。

楊文富便「嗚嗚嗚」地哭起來。

—千男生責問夏蓮香:「你為什麼跟他好?」

夏蓮香忽然變得很兇,—把揪住那個男生的衣領,說:「我就跟他好,就跟他好!你怎麼著吧?!」

那是個瘦小的男生,被夏蓮香勒得光張嘴喘氣,虧了喬桉過來掰開了她的手,他才得以逃脫。

喬桉警告夏蓮香:「你要有覺悟!」

夏蓮香卻就不覺悟。楊文富吃完飯,她居然幫他洗碗。星期六下午,她居然不回去,守在教室門外,聽著教室里的動靜——喬桉們在逼楊文富交代問題。當喬桉們要求楊文富曆數他父親的罪惡時,夏蓮香居然站在窗口,雙手各抓住一根窗條大叫:「他父親不壞!」

兩天後,楊文富病了。他躺到了床上。他的龐本來就小,現在則顯示得小如蟹殼,不禁使人生出幾分憐憫來。

這天早晨,夏蓮香回家去了。當天,楊文富的母親在夏蓮香的攙扶下,拐著一雙小腳,提了一隻盛了豬肝湯的暖水瓶看望楊文富來了。

楊文富饞了,聞見豬肝味,病去了—半,坐起來,雙手托住碗,一口一口地喝豬肝湯。我們很多人都站在窗外看。喝到後來,楊文富的臉漸漸沒有了,就見—只碗扣在他臉上。這隻碗在他臉上扣了很久。後來,見他將碗歪斜著舉起來,很耐心地等著碗中殘留的湯慢慢地流下。最後兩滴湯,似乎如葉上兩顆不飽滿的露珠,在碗邊停留、顫動了很久,才總算有了點力量,渾濁地跌入他的嘴中。

我們很忌妒:這狗東西,挨斗,還有滋有味地喝豬肝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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